昭禄羣膺跟李鸿渊虽是旧识了,但自己行程被识破,脸色极度阴沉,但仍维持好礼数,双掌置胸前合十作礼,依暹罗习惯,这代表了双方的地位平等。双方在帐中分宾主坐下,李鸿渊开场也不叙旧,道:『大明调停使毕进毕大人奉洪武皇帝之命,已率护卫军进驻吴哥城。听说将军也在左近,特遣在下前来相迎。』昭禄羣膺一听,脸色转黑:『毕大人远来辛苦,下官只是狩猎不慎迷途到此,有幸能见到毕大人,何等幸运。』
李鸿渊微微一笑:『不知将军此番可有猎到自己想要的,是飞禽还是走兽?战象百头,五千多人的阵仗,这是足以取人国都的灭国行动呀!想一路以来必是多有所获?』
『嘿嘿嘿,我们暹罗小学,胃口不是那么特大,有些小小收获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昭禄羣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李鸿渊一拍大腿,击节赞道:『这话说得极是!像我大明用兵蒙古,一次出兵便是二十几万人马,光是喂饱这些将士,一次就要宰杀几千头牛羊,真正耗费钱粮而已。正所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正俯首笔记的通事抬起头来,李鸿渊会心一笑:『老子的原话不容易翻译吧!就说军队随便动用,易杀伤无辜平民好了。』通事们依言译了。
昭禄羣膺哼了一声,身旁站着的几位领军的将领,一直听着两边不着边际的对话,心下不愤,到顶头上司哼声出来,其中一位年轻将领大声说了几句话。原来这位便是昭禄羣膺的儿子,意思是说北方沙漠那么遥远的事情,我们南方国家不是很了解。两百多年前蒙古人也到过安南真腊这一带,结果在爪哇吃了个大败仗。大明的军士可以击败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想必是厉害的紧,今日小将可否见识见识一下。李鸿渊听通事译过后,对李涧低声说了几句。李涧还傻傻的看着师父在这种场合上谈笑自若,听罢交代挺胸猛点头。
昭禄羣膺哈哈一笑道:『刀剑无眼,伤了贵客我可承担不起,不若比比拳脚?』李鸿渊接口:『将军说得是,令公子跟小徒练手,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双方一放对,也不搭话。只见得这位暹罗小将赤足短袴,裸着上身,大迈步奔过来,单足一点高高跃起,右肘高举下击,直攻对手的头顶百汇穴,这在暹罗拳术中有个名堂叫剁肘。但一般剁肘不会高举过头,不过这位小将显然不拘泥于成法,出招活泼,搏击经验丰富。李涧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动手,后退弓步,一个霸王举鼎挡住对方肘攻,暹罗拳本就长在肘攻膝撞,他双手一圈,搂住李涧头颈后右膝连连快撞,李涧一慌,双掌一下一前连挡连击,急切间内力发不出来。习练暹罗拳的拳手每日需击打身体各部位来强化抗击打的能力,李涧毕竟练武不久,出掌打到对方身上一点效果也没有。正慌乱间,只听得李鸿渊的声音钻进耳洞来『气出丹田,走手少阳经,劲传关冲穴。』这是平常已经习练惯的,心念一起,内力发将出来,双手上撑冲开了对方的熊抱,转身一甩掌劈出正中这暹罗小将的胸口,他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登时上身后倒连退数步。定住身形后,喉头一甜便要吐出一口热血,他跟人对战无数,还没遇过这种情形,这掌还好未打中要穴,强吸口气将之压了下去。这时李涧回过神来,贴身近战既是对方的拿手好戏,于是催动神膺步,竖双指作剑,快进快出,不让对方近身。暹罗小将看不清李涧的攻击方向,双手曲肘护头,俯身连连后退躲闪,他油亮光滑的上身被如下雨般的剑招接连戳中,跟全身长了红斑似的。昭禄羣膺脸上更黑,喊了声住手,不掩怒色的对李鸿渊说道:『令高足这样不知是剑法还是拳法的武术真是看都没看过,佩服佩服!』
『我们唐人(东西洋对汉人的一般通称)有句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灵巧变化,依对手且因地制宜,有何不可。将军,这武也比了,要不您这是随我到吴哥城见见毕大人?』
昭禄羣膺心想你当我傻了,说道:『本将军打猎也打够了,颇有所获,国中尚有诸事待办,这就要启程回国了,毕大人处就麻烦先生捎上句话,得空时不妨到大城(地名,即今泰国之阿瑜陀耶)来作客,毕竟来这一趟也不容易,也让本将尽一下地主之谊。』
话说李鸿渊师徒起身告辞,走出了暹罗军帐篷,李涧兴奋道那天自己才能像师父这样侃侃而谈,在对方军帐中,毫不畏惧于其威势,李鸿渊笑笑说这只是披了大明朝的虎皮,暹人要真的一拥而上,咱们身在虎口之中,还是得让人砍成肉酱喂狗,一般文人若养气不足,遇上这种转眼血腥的场面还真是要遭。李涧悚然,想想毕进算是知人善任,委师父走这一趟。
昭禄羣膺的探子却是已经抄小路前往吴哥城刺探大明是否真派有军队到了真腊,由于真腊一度领有暹罗大部分领土,暹罗人中通两国语言,可扮成真腊人的还挺平常的,吴哥城中本来也就有长年放有探子。事实上这些细作平常都是以小商店作为掩护,暹罗妇女在刺绣缝补这些细致女工上胜过真腊妇女多多,因此吴哥城中的布料缝补小铺多是暹罗人经营。(注一)
阿贤与马和这厢则跟着毕进一行准备隔两日乘船往吴哥城去。这天下午阿贤跟巴宫兄妹左右无事,便又到村外河边去泡澡。由于真腊天气炎热,每天泡澡是例行公事,而且一家子男女共浴是很自然的。众人开开心心的洗完澡后,一上岸才发现有队暹罗兵正张弓箭上弦,恶狠狠的看着他们,村长脸色发白,领头的暹罗军官色瞇瞇的望着巴寰说了几句话,村长两眼无神的跟薛生交谈几句便点了点头,几个佛村妇女便被嘻嘻笑的暹罗兵拉走了,阿贤这时只恨自己这段时间没像李涧一样拚命习武,只会耍嘴皮子,阿贤握紧自己的双拳看着巴寰被暹罗兵带走。
阿贤冲回村里,带上长剑,本想叫上大师兄,转念一想,师父出门办事只带上李涧,自己跟大师兄又不是真的那么熟,怕被马和嫌弃,便拉上薛生去要追赶暹罗兵。薛生脸色发白,待要说不去,但阿贤瞪眼一拔剑搁在他脖子上,他只好领路往西跟上暹罗兵的足迹前去。一路上闷着头直走,薛生的身材虽然高大些,无奈从未曾打熬身体,几次想偷偷跑回佛村去都给阿贤发觉且打了几顿,阿贤此时眼中血丝泛红,恨恨地对薛生道:『要不是你这家伙勾结暹罗人,巴寰妹子怎么会倒霉到让暹罗兵给绑了去?』薛生心下有愧且无言以对,且看着阿贤一贯嘻嘻笑的表情再也没有出现,脸色愈发阴沉,心下忐忑,不敢再东拉西扯,阿贤要他办什么,就快手快脚地招呼好。两人在靠近暹罗边境的小镇过夜,隔天买了两匹马,奔驰上一日且使了些铜钱问过路人后,终于发现带走巴寰的暹罗兵踪迹。
另外毕进这边队伍要出发时,马和左近找不到阿贤,心想这小师弟玩心未免太重,找机会得说他说,此时只好吩咐村长待阿贤回来后,找人领他到吴哥城来。村长嗫嚅的连连应是,完全不敢提阿贤去救人的事。
毕进此次从天策卫借调过来的也不一百多人,加上分兵看顾无法上溯到洞里萨湖的战船,真要在战场上有威摄力,那是海战跟陆战皆没把握的。佛村快马送到王城的暹罗军入侵的警讯自然早已到了国王手中,听说国王正在斗象台点兵,毕进一行人一路行来,众人无心欣赏吴哥城池的雄伟壮丽。国库长的金伞在前开道,匆匆过护城河从南门入,穿过城中民居道路,路旁空地处尽是撤入城中的平头百姓,人们皆是眉头深锁,想必暹罗军队入侵的消息已经在民间传开。望见大明调停使的队伍,此时民众已然得知是大明来人与双方说和,此刻看过来的眼神俱是期望满满。马和心下发酸,不由得想起当年明兵攻入云南大理城,那段兵荒马乱的往事。
杨盛瞄了守在城门口的兵士几眼,外表看来尚称精神,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的策马到道中回首看向这次自己带来的大明精锐天策卫,虽然人数不多,且历经海途河道劳顿,但是精神抖擞,盔甲齐备,看起来就是支常胜军。马和也策马跟在毕进的真腊轿后,密切注意沿路状况。吴哥城四墙除东方开两门外,余皆开一门,跨护城河的大桥两旁有石神像五十四座,像坐将军模样排成两队,外貌狰狞的恶神与神色慈祥的善神交杂其列。神像手中齐抱一长蛇,作搅拌动作,此即模拟婆罗教的创世纪神话中的搅拌乳海,城门口上有五尊大型佛头朝向四方,中间再有一佛头饰以黄金,听说这佛像是以三百多年前强大的真腊国王者耶拔摩七世的面容为本所雕刻出来的微笑佛像。此时吴哥城上战云密布,先辈数百年的雕像微笑不语。
恭列昭平牙从斗象台上下来,跟毕进很快交换了一下情报,大意是急切间只集合到两千多步军,还好一百多头战象是常驻在吴哥城外,一呼便至。真腊与暹罗交兵,象军都是打在前线。真腊国王手持一金剑,端坐在五色彩布铺成的座位上,毕进上前行礼致意,旁边宫女模样的几人忙准备另一布团就在斗象台一侧坐下。台下除了象军还算阵容整齐外,步军的样子只能说惨不忍睹,陆陆续续还看到像是军官模样的人赶着小队小队的平民站到步军后面。(注二)真腊国王看是满意的一直点头,恭列昭平牙默不作声的立在一旁。杨盛跟马和在台下看了,互看一眼,马和小声说道:『护着毕大人撤离的路径得在今晚前弄清楚了,这阵仗约莫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杨盛点点头,转头交办下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恭列昭平牙跟毕进下了斗象台,跟着说道国王认为有象军,撤入城中的原吴哥墓守军,再加上新征的步军便足可与暹罗军一战了,但还是感谢大明使节远道来说和,当然不用交兵是最好,不过如果暹人硬是要打,真腊国也可奉陪。明朝使节团众人面面相觑,毕进只得回道贵国准备充足自然是最好了。使节团一行退出王宫,便被安排在恭列昭平牙的王子府中住下。
使节团一待王子府的人离开,便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幕僚开始建议寻个理由先离开吴哥城,回到战船上比较安全,不然暹罗军一旦攻入城中,烧杀掳掠都是算正常的,乱军之中就算打出大明旗号,这些兵杀红了眼,那管你谁是谁。这时众人看向了杨盛,如真有事,一干文职人员也只能依赖天策卫这不到百来人的保护周全。
杨盛咳了声道:『大家莫慌,一旦有事,天策卫定当保护众人的安全。是去是留,这还需要毕大人拿主意。』毕进心情烦杂挥挥手:『你们都先散去,等李鸿渊李大侠回来再说。』这时只听得一声爽朗的笑声传入:『说曹操,我这曹操可不就到了。』只见李鸿渊步履沉稳,笑容可掬,走进厅来。马和眼光连动,抚掌笑道:『师父出马,果然克奏肤功。』毕进听言心头一松,忙问状况如何。李鸿渊笑笑说:『我徒儿平白挨了好几下暹罗拳,对方总得有个交代。幸不辱命,暹罗军已暂且退去。』众人忙看向李涧,果然鼻青脸略肿,李涧脸红起来,连连说不碍事。
杨盛对李鸿渊拱手致谢,又问道暹罗军退去多远。李鸿渊目光一敛,说道:『暹罗军只是暂停观望,他们的探子现在应该是在城中打探我大明来了多少人马。此外真腊军动员的如何?』杨盛苦笑道:『我如是暹罗军的将领,现在立马下令攻城了。』马和补枪:『城中乱象已现,为上者不知兵,吴哥城眼前已成危邦,需得想方设法来解套。』李鸿渊点头默然,这其实是他最最担心的。众人发愁了半晌,计无所出。马和看了师父一眼,得到许可后,他清了清喉咙,起头铺陈说道:『毕大人这回奉皇命前来调停真腊跟暹罗,不过时机点却是相当不利,眼下有几件难事。首先咱们自然也可掉头走人,只是回朝后则是无法复命,且此举对大人仕途极为不利。』毕进点点头,示意马和继续说下去。
『真腊城中多有暹人居住,眼下其在城中的探子只怕已将咱们这次带来的人数跟真腊军征集到的士兵数目清清楚楚的报给了昭禄羣膺,因此直接在城外与对方明刀明枪的野战胜算不高。』众人互望,均是点头。
『退也不行,战也不行,那到底如何才行。』杨盛忍不住插话说道。马和心想你这百户至少也上过战场的,熟读兵书,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摆摆手继续微笑说:『这还得从杨大人的贴身卫队身上着手。』杨盛一愣,还待问话,毕进笑道:『马护卫,你就别卖关子了。』马和道:『咱们手铳这次带得虽是不多,五十来把总有的吧?』杨盛哼道:『那是我部下贴身放的家伙,你看得倒是仔细。』马和语气尽量平和的回道:『火器吗,燕王三卫中也尽配得是,也不只天策卫才有。』他看杨盛不再接话,想起阿贤说他如何吓跑全象宴的大象,便续说道:『历来暹罗与真腊交战...』只见得马和压低声音,把他的想法低声跟众人说了,李鸿渊与毕进对望一眼,都叹道:『先示之以弱,兵行险着,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这时外面护卫来说恭列昭平牙王子有请毕大人到园中一叙,毕进便邀了李鸿渊一起待客去。杨盛跟马和各自散去准备。
恭列昭平牙下身裹着西洋布(系指今之印度所产),双手戴镶了猫眼儿石的金手环,脸色凝重的赤足来来去去的踱步。毕进也不绕弯,就把马和的计策约略说了,恭列昭平牙纠结的眉头登时张开,大呼妙计,抓起马和的手,并肩骑马而出,马和趁机低声对恭列昭平牙说道:『此间诸事若顺利了结,马和斗胆要问殿下借一物。』这真腊王子爽朗的笑道:『大事若定,无不允诺。』当下双方击掌为誓,双双打马疾驰而去。
注一:真腊风土记第29则蠶桑
注二:真腊风土记第39则军马:“..与暹人相攻,皆驱百姓使战,往往亦别无智略谋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