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那浩浩荡荡如乌云压顶一般的队伍,竟然毫无打仗的沉重感,而是热闹非凡。
最前端大约几百人,身穿五色衣,打着各种旗蟠,上面写着三期末劫、返本归源等字样。
紧接着,又有上百人,抬着几尊巨大的佛像出来,看样子,似乎是木制的,佛像也是各式各样,有的举着幡,写着燃灯佛、弥勒佛等字样。
这些人远远看去,与其说是来打仗的,不如说是来跳大神的。
因为打仗的士卒,为了行军方便,一般都是短装,可是他们却穿着宽大的衣衫,衣襟很长,袖口很宽,朱祁镇无法理解,若是真要上阵,他们怎么确保自己不会被衣袖给绊着……
甚至还有人吹着唢呐,也不知道吹的啥,反正敲敲打打很热闹。
不知情的,还以为城里哪个大户办喜事……
朱祁镇远远看着,顿觉无比尴尬,真的想不通,这些人是怎么忍住不笑场的。
紧接着,这些摇着脑袋吼了几嗓子,然后,居然在这深秋入冬的时节里,还是后半夜,脱去了外衣,光着膀子,摇头晃脑地不知道在唱什么,或者是在念什么咒语。
不得不说,白莲教挑选的这些天兵还真不错,起码这些能当牌面的,全都是一身的腱子肉,皮肤是健康的小麦麸色,让人忍不住有一种去摸一把的冲动……
他们一面扎马步,一面刻意的将自己身上的腱子肉鼓起来,而后嘴巴蠕动着,似乎如便秘一般,发出一声声奇怪的响动。
朱祁镇越看越迷茫,这哪里是打仗啊,这他娘的……真的不是才艺表演吗?
如果在大明搞个影视城,这些人一定都是实力派演员。
可是,南京左卫的将士们,却已经瑟瑟发抖,早已吓得胆寒。
白莲教还裹挟而来的大量的百姓,唢呐声震如雷,却已让这许多百姓,都跪下了。
如此场面,更加给人一种天神下凡的感觉。
朱祁镇并没有笑话这些百姓,实际上,白莲教这场作秀,就是为了迎合寻常百姓们心目之中“天威”形象。
大多数的百姓,自小都没读过什么书,甚至可以说,平日里接触的非但不是什么读书人,更多的恰恰是各种神婆或者破庙里僧人、道人一类的。
甚至有些人看病,都请不起郎中,或者根本就不请郎中,而是请神婆。
但凡是过年过节,或者是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请的大抵也都是这些人。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之中,神是万能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也自诩天子吗,说明皇帝也要顺从上天的旨意。
白莲教之所以能迅速的深入民间,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因为他们从心理出发,本就是针对百姓的喜好。
换句话来说,这才是当下百姓们喜闻乐见之事。
朱祁镇越看下去,心中越是沉重。
古代生活条件较差,百姓苦不堪言,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神灵。
眼下这样的局面,并不好笑,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只能说,自己这个皇帝任重而道远。
说这些还有些远,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些装神弄鬼的天兵。
朱祁镇心中暗暗琢磨,想要击败他们,最重要的是快速提振将士们的士气。
白莲教打着天兵天将的名头,寻常士卒见了,还没开打,心中便有了怯意,这是人之常情。
因此,必须从士气上压过对手,但这也是最难的。
毕竟白莲教在江南扎根多年,平日里就是靠着神棍一般的操作,忽悠那些无知百姓。
这时候,他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法。
要不要现场割几根头发,表示与大家同仇敌忾?
这招曾在土木堡用过,效果确实很不错。
“袁斌,拿把刀来!”
袁斌闻言,也没多想,便将自己身上的绣春刀递过去。
朱祁镇一手握刀,另一只手扯住一缕头发……
“不可啊,皇上!”
袁斌连忙劝阻道:“不过是一群装神弄鬼的贼人罢了,不值得皇上如此!”
朱祁镇却是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当年太祖皇帝还剃过头,做过和尚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一氏族》
袁斌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便说道:“怪只怪这些无知百姓,竟信了白莲教这一套……”
“怎能怪这些军民百姓呢?”
朱祁镇却正色道:“寻常百姓,朝不保夕,丰年尚没有一日之歇,若是遇到了灾年,一家老小饥馑,饿的前胸贴后背,何谈教化?白莲教能够趁虚而入,其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百姓们愚蠢,终究还是朕的责任。”
袁斌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劝道:“皇上可不要这么说,自从臣当上这个指挥使以来,对皇上的所作所为看的清清楚楚,皇上是一代明君,处处为百姓着想,是底下那些官员士绅,打着皇上的旗号为非作歹,压榨盘剥,才让白莲教有可乘之机。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如何破除人们对于这所谓天兵天将的恐惧。”
朱祁镇深色冷峻,说道:“要破除恐惧,那就让大家看看,那些所谓的天兵,是否当真刀枪不入!砍翻他们,碾碎他们,这天下的军民,自然而然,也就不再有恐惧了。”
“朕要让整个江南知道,让全天下所有人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天兵天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实力。都说破贼易,破心中贼难,今日,朕便破天下人的心中之贼,这些所谓的天兵天将必须死,而且还要死的很难看,不给任何人落下口实!”
朱祁镇并没有什么神机良策,对付这样的敌人,只能靠绝对的强悍的战斗力,一力降十会,只要拳头足够硬,哪里需要什么阴谋诡计!
正说着,前方又开始混乱起来,只见有人喊道:“天兵来了……天兵来了……”
场面愈发混乱,南京左卫的士卒们,已经开始抵挡不住,有了后撤的迹象。
有人已经开始口里念念有词了,念叨着各种保佑之类的话。
可是,这种举动显然是没有任何效果。
这些年来,白莲教趁着朝廷南征北战,在民间偷摸发展了几十年,仅仅在在江南,便号称有信众百万。
甚至有人穷得饿着肚子,也要想尽办法,拿出最后一点积蓄捐纳给白莲教。
而招募的天兵,据闻都是有奇相之人,或者力大无穷,或者有什么奇特的本事,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些人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
更别提他们在百姓之中,还安插着很多眼线,只需稍加扇动,百姓们不明所以,场面根本控制不住。
陈维淞面色极其惭愧,说道:“皇上,这天兵厉害,还请移驾内城,臣拼死也不会让他们上前一步!”
他对自己很是自责,皇上如此信任自己,却搞成这个样子,在这一刻,他已经有了殉国的准备。
朱祁镇面沉似水,实在想不到,百姓们对于这天兵,竟如此的恐惧,再加上混杂在百姓之中,还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此时趁机加油添醋的造谣生事,便引发了如此的后果。
“他妈勒个逼的,老子就不信了,这些天兵真的刀枪不入?”
朱祁镇越想越火大,骂了一句之后,翻身上马,向前冲去。
樊忠赶忙跟上,袁斌和陈维淞愣了一下,也纷纷上马,追了过来。
朱祁镇勒马来到阵前,大喊道:“所有人听着,朕是你们的皇帝,今夜,朕不管你们面前的是什么狗东西,就算是真的天兵,也要弄死他们!都听好了,斩首一人,赏银十两,斩首十人,晋升一级,斩首百人,封爵!”
南京左卫的人马正在慌乱之际,突然听到皇上来了,一个个下意识地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虽然很多人听不到皇上说什么,但是,很快就有人将原话四下传开,顿时,所有人都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寻常的士卒,是没有俸禄的,当初朱元章设立屯田制,给军户的定义就是,你们这么多人,平时不能闲着,要自己种地,自给自足,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结果呢,军户养成了佃户,卫所里那些高层则成了大地主。
十两白银,足够寻常百姓两三年的花销了。
然而,最吸引人的却不是赏银。
斩首十人,晋升一级。
一名寻常的士卒,便可晋升小旗。
按照这样算下去,斩首二十,便是总旗,斩首三十,便是试百户,斩首四十,便是百户……
斩首百人,封爵,封爵啊!
大明百年来,才有多少个爵位?
如此算下来,赏银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这样的奖励,简直闻所未闻。
众将士开始激动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
或许此时,他们还没有打消内心中对天兵天将的恐惧,可是,只要第一步迈出去,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
今夜,一步登天,不是梦!
巨大利益驱使下,心中的恐惧竟然也渐渐瓦解。
有人开始喊道:“去他娘的天兵,老子跟你拼了!”
“拼了!”
“干他娘的!”
“冲啊!”
“杀啊!”
正如同白莲教的心理战一样,只要心中的枷锁打开,每个人都立刻化身为天兵。
陈维淞张大嘴巴,看着嗷嗷叫着向前冲的将士们,心中暗道,这还是南京左卫吗?
怎么比天兵还要天兵?
此时,所有人发起冲锋,犹如奔涌的洪水一般。
朱祁镇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露出舒心的笑意。
士兵们心中的恐惧虽然已经消除殆尽,可是论战斗力,这些天兵似乎还不弱。
远远看去,这些人的走位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什么阵法。
朱祁镇突然明白了,白莲教之所以能成功打造出这样一支天兵,并非完全靠忽悠,其实还是有些实力的。
南京左卫也算是朝廷正规军中的精锐,正面交战,竟然丝毫占不到便宜,场面顿时再度焦灼起来。
夜幕中,一支军队匆匆向着大校场的方向奔袭而来。
“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朱祁镇回头一看,竟然是李珍率三千营赶来了。
“弹药送来了?”
“回皇上,弹药还没到,至少要到明天正午!”
朱祁镇心念一动,指着前方说道:“这些所谓的天兵,你瞧见了吗?”
李珍回答:“瞧见了!”
朱祁镇继续说道:“你说,他们这样子,是天兵吗?”
李珍果断摇头道:“不是。”
朱祁镇又问道:“那天兵该是什么样子?”
李珍稍加思索,便回道:“令行禁止,不动如山,动如疾风!”
朱祁镇很满意,继续说道:“那么,眼前这些招摇撞骗的骗子,诈称为天兵,是否可笑?”
“可笑至极!”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为何可笑?”
李珍迟疑了一下,回道:“不过是一些湖弄愚民的把戏,当然可笑。”
“既然你知道这是湖弄愚民的把戏,那么你为何不信?”
“臣……并非愚民……”
朱祁镇却说道:“你觉得他们愚昧,如同蝼蚁一般,却是本末倒置了,寻常百姓的日子是最苦的,他们能够吃饱穿暖都已经是莫大的奢望,我们却还妄想着靠他们自己明白是非,这岂不可笑?你李珍若不是祖上立了战功,今日和这些所谓的愚民又有什么分别?所以,没什么可笑的!”
李珍点头道:“臣知错了!”
朱祁镇缓缓道:“传朕命令,三千营全部上刺刀,今夜一战,不用火药,就用白刃,就将这些纸湖的天兵,给朕斩杀殆尽,让天下人知道,真正天兵是什么样的!”
“臣遵旨!”
命令下达后,三千营全部取出了三棱刺刀,卡在了枪管上。
朱祁镇对三千营有信心,而且,火药的威力虽然很强,却不如白刃战来的痛快。
你不是天兵吗,不是刀枪不入吗,来吧,看看究竟是你头铁,还是老子的三棱刺刀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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