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仰头看着他,一时有点儿茫然。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问她这些做什么?
他眼睛里,那仿佛关切的神色是什么?
一夜患难,她还以为他过来,是想再用她作证,又或者是来带走刘三点。
室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集,胶着,沈淮不躲不避,盯着苏芽,仿佛无声又坚持地在问她:你究竟想要什么?
苏芽像是被什么烫到了,先挪开了眼,视线便落在他的肩头上。
“你……”她想问他的伤怎么样,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赵庆的姻亲已经再明白不过,就是曹开河,曹开河不知道怎么神通,看破了他的身份,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之前他一副被动的惨样,又低调又隐忍,没成想一出手就捏着机会,杀了徐明,卸掉了曹开河的一条臂膀。
昨夜她没机会细想,可这几个时辰都过去了,苏芽已经想通其中环节:钱御史出现在当场绝不是巧合,甚至连刘云都已经反了曹开河,可见沈淮早有布局。
只是,光卸掉臂膀恐怕不够吧?
苏芽把淮安官商的壁角听了两年,见多了官场倾轧、党同伐异的不死不休,徐明一死,曹开河怎么肯罢休?
这一刻,传说中的惊才绝艳、文采风流的沈淮,和她认识的杀伐果决、潇洒不羁的周淮交映重叠,似远似近,如此复杂生动,却让人看不清。
看沈淮的出手,他恐怕不掐着曹开河的咽喉是不会罢休。
——他会怎么掐?是不是要用到她?
颜氏的话音犹在耳边,振聋发聩,苏芽的目光渐渐清冷,重又迎上他的眼睛。
沈淮一直在仔细地看着她,这时看她神色,便暗暗地叹了口气,低头自嘲一笑,却道:“经过昨夜,有些事情恐怕不能再瞒着你母亲。”
苏芽心知肚明,此前她就有心让颜氏多了解一些现况,这回带伤归家,本来就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敷衍。闻言便点了点头。
沈淮得了首肯,便转身唤道:“带薛军进来,再请苏夫人和孙婆、刘先生。”
人很快到齐,孙婆神色有些恍惚,刘三点却是面露得意,薛军一条胳膊被高峻拎着,拘谨地迈进来,站在墙角。
颜氏不明就里,只这片刻功夫,怎么又召集了这许多人?她快步走到苏芽身边,打量女儿无恙,才放下心来。
徐远将门帘高高挂起,又想搬把椅子给沈淮落座,沈淮摆手制止,却对苏芽说道:“昨夜你曾问我,为何要将苏夫人被曹总兵家的小姐带走之事牵扯到薛军,现下便告诉伱缘由。”
苏芽惊讶地抬头,颜氏闻言更是有了极大的反应,她本是坐在床沿陪女儿,此时便立刻站起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墙角那个瘦弱的拄拐少年。
薛军面露惊惧,本能地往身后看,高峻如一座大山般杵在他的身后,冷冷地看着他,面露讥诮,他后退无路,脸上已沁出汗来,
昨日苏芽被曹青媛堵在清风楼的厢房里,逼问她在理漕官差搜查之时为何不在厢房中,又是与谁藏在梁柱之上,苏芽本有搪塞的可能,不成想曹青媛却拿颜氏作为威胁,逼得苏芽不得不撕破脸,破釜沉舟。
若不是王承佑横插一脚,在苏芽的诱导下果断伸出援手,娘儿俩当日即便能脱身,也不一定就不受苦头。
苏芽一直将此事记在沈淮头上,以为自己是被沈淮利用,因而与颜氏脱身后,在清风楼外遇到匆忙而来的沈淮,便没给他好脸色。
此后便是孙婆出现,周宅被炸,河边遇险,滩涂脱困,苏芽隐隐觉得沈淮所言或许非虚,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此中真是有薛军的内应。
她看向薛军,眼神仍如过去,温暖鼓励:“小军,不要怕,姐姐相信你绝无恶意,理不辩不明,如今情况复杂,便是只有说清楚了,各人心中才没有疙瘩。”
刘三点是见过薛军的凄惨辛苦的,当下也道:“小军,既然有人提出了嫌疑,你便说说,也算自证清白——你是真与那曹总兵府上有接触了?”
薛军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惊惧、羞惭、哀求都浮在脸上,苏芽的心渐渐沉下去。
沈淮道:“薛军,我问你答,不可说半句假话,这是苏家,你面前的是救你出水火之地的苏夫人和苏芽,她们不肯让你受人欺负,你也不该欺骗她们。对吧?”
薛军的眼泪顿时下来了,缩着肩膀,点头。
沈淮便看了徐远一眼。
徐远上前一步,问薛军:“当日薛二婆娘找来过苏家,之后你可还见过她?”
这第一个问题,便出人意料,一直恍惚地站在旁边的孙婆收敛了心神,先看了徐远一眼,这人问话的路子,倒是颇得沈淮之风。
薛军勾着头不说话。
刘三点不耐烦了,道:“见便见了,没见就没见,你憋着不吭声是什么意思?”
薛军便点头。
徐远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她来找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让你做什么?”
“她说,二叔被人在狱中毒打,快打死了,只有将苏家的事情如实告诉他们,才能捡回二叔的性命。”
“苏家的什么事情?”
“问我当初和苏芽姐一起救我走的公子是谁,住在何处,又问……又问平时你们都说了什么话,做了哪些事情。”
“所以,你就将我们给卖了?”刘三点问。
“我只说了周公子来治病,别的什么都没多说!”薛军涨红了脸,急道:“二婶跟我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到颜姨和苏芽姐!……还有,还有跟你也没关系……”
“如此说来,你还是掂量过的?可你当日从你那禽兽叔婶手中逃脱,周公子也是出了力的!”刘三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痛心地看着薛军,“你怎么这么糊涂?!”
薛军张口结舌,不敢看沈淮,却道:“可是周公子飞檐走壁,又有随从,别人怎么可能欺负的了他?”
见他如此狡辩,刘三点失望地甩袖,背过身去不再看。
“嗯,也是有理,”沈淮却轻笑出声,“利弊得失,既然都已被你衡量过了,那么苏夫人被带走之时,你可维护过?”
“我,我拦不住……”
“那么,苏芽把苏夫人救回之后,你可坦诚过?”
自然没有,哪怕苏芽彻夜未回,他也未曾向颜氏吐露半句实情,哪怕苏芽受伤而归,这小半日过去,他也仍是一字未露。
众人心中自有计较,原来在这可怜可悲的少年心中,天大的恩惠,与自身安危相比,都另有衡量。
薛军无话可说,突然丢下拐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条伤腿斜伸在后,伸手去捉颜氏的裙摆:“颜姨,我真的没有恶意,你相信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