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安云翱已经发动进攻的报告,孙杰有些不放心,所以马上赶了过来。
尽管半路上已经知道了安云翱部折损不小,待看到几百痛苦呻吟的伤员和远处尚未来得及入土埋葬的几百具尸体,孙杰还是大吃一惊。不过,他并没有责怪安云翱的擅自行动,反而好言嘉勉了一番。
孙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第一,他完全能理解安头领心里的顾虑和想法,其出发点无疑是好的;第二,严格意义上来说,别管其镇雄土司的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里面掺了多少水,安云翱部算相助的友军,在没有原则分歧的前提下还是应该团结;第三,他毕竟攻下了这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坚固军事设施,用近一千条人命的代价为大军取得了极其宝贵的经验……换做自己,面对如此陌生的挑战,也必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此外,还有第四条不能公开讲:死的都是镇雄土兵精锐——再怎么说,这些人都是蛮夷不是么?在身为帝国将领的孙杰看来,远的有播州杨乱、眼前有奢安之乱、还有西南边陲那些没掀起甚么风浪却层出不穷的小麻烦……这些总是帝国的隐患,少一些潜在的威胁肯定不是坏事。
进到碉楼内部转了一圈,孙杰也感到很棘手:里面还用青石垒出了一些长宽均不足五六尺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都有一个对外射击的窗洞。这固然不利于防守者相互及时支援,火力输出密度也有限,但整体结构却异常坚固(汶川大震,绝大部分早已废弃了几百年的碉楼主体建筑均完好无损,其坚固性可见一斑)!
楼门厚达尺许。尽管大火足足烧了一夜,门却仍没被完全烧毁,显然是耐火不易燃的无脂硬木制造——寻常刀斧自也很难对付。门闩不见了,不过从墙上的痕迹看,里面至少有两道闩,单体厚度足足有五六寸。一块约莫两百多斤的堵门石被推在一旁——即便在平地,面对这样的结构,寻常撞车上来恐也要大费周章。
听安云翱讲,镇雄兵是冒死从窗洞爬进内部用人命换来的战果,孙杰特意到窗洞前认真参详了一番。为了防火,底下两层窗开得内高外低,而上面几层则一律修成截然相反的外高内低。见此情形,孙杰心头又是一凛:守军居高临下,每扇窗都可以有一个三十度左右的内部射角,而攻方哪怕是弩兵,对此却无能为力——即便弩箭从窗洞射入,大半也会为石壁所挡,对守军构不成什么威胁!用手比量了一下,窗洞只有尺半见方,莫说披甲,个子稍大些的人也会被卡住。孙杰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安云翱和他的兵,心里暗忖道:这种打法,也就是这些瘦小精悍的苗兵了。
火势虽没延烧到最上两三层,灼热的火浪已将各层的木制楼梯完全烧毁,安云翱已叫人搭了临时打造的梯子。攀上楼顶,孙杰踱了几圈,滚木擂石等守具堆放的痕迹还在。因为面积有限,数量倒不会太多。话虽如此,也总不能硬拿人命去换啊!“攻一楼竟难于克一城!”孙杰心里蓦地冒出由衷的感叹。一阵山风吹来,孙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沉声道:“传苏迎辉、刘铁牛。”转身下了碉楼。
不久,二人奉令跑来。
“你看这碉楼,用穴攻之法可否破之?”孙杰向苏迎辉劈面问道。
盯着碉楼上下端详了一阵,苏迎辉摇摇头:“怕是不行。大帅稍待。”转身对几个辅兵头目伸手指点着命令道:“这里,那里,还有那里,挖一下看看。”
过了仅两盏茶不到的时间,苏迎辉回来复命:“大帅恕罪,穴攻行不通的。卑职挖了一圈,果如卑职所料,楼基是直接修在坚石上的,与山连为一体,实非人力所能撼。”
孙杰点点头:“某也是这么想的。铁牛,给它来几下看看!”
苏迎辉刨墙角的时候刘铁牛已经调了两个炮组上来,在距碉楼五十步外架好了火炮,得令后道一声“大帅小心”向炮长一挥手。
“轰、轰”接连两声巨响,两枚铁丸呼啸而出,先后砸在碉楼的底部和中部。
孙杰领着众人再次来到楼前,只见落弹处的石壁仅仅被崩去一小块。刘铁牛伸手摸了摸弹痕,转向孙杰一咂舌:“大帅,咱的炮太小了。对付这等两三尺厚的石楼,卑职觉得至少得用五千斤的大家伙。要不,卑职给大帅铸一门?”
孙杰被气乐了,笑骂道:“滚!莫以为你那小心思能骗过本帅!铸那么大一门炮你是一时美了,除了听个响还能有甚用?行军时你背着走么?”
孙杰叫人在碉楼的窗洞里竖起几块木板,然后让刘铁牛用霰弹瞄准施放。铁牛亲自校炮,连续五六炮打过,只有一块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弹痕,看样子是一枚弹子凑巧打到窗洞壁上弹飞进去所致。尽管有些失望,这种结果也在孙杰的预料之中:在没有瞄具、膛线和弹道学基础知识的时代,施放凭经验、命中靠概率,几十步以外霰弹集中精准命中尺半的小窗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个办法也行不通。
看着似乎永远也无法撼动的碉楼,孙杰聊胜于无地对刘铁牛道:“再向楼顶打几发试试。”
没想到,这次竟然有了突破:“炮中楼顶,则去石数块”!
受到建筑结构的限制,同时为了方便向下投石,再加上几百年来制高点本身也不曾遭遇过什么威胁,楼顶平台的护壁只是用碎石垒就,把麦秆、麻秆等物切成寸许再混合了黄胶泥充当粘合剂。寻常弓弩对石墙自然无可奈何,但偌大一个铁球携着巨大的动能砸过来,薄薄的石壁顷刻间轰然而破,碎石迸飞四散着激溅开来,楼顶充当实验品的木板被激射的乱石打得千疮百孔。看样子,只要挨上一两下,楼顶平台上的守军便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
然而,饶是如此,如何彻底拔除碉楼的威胁孙杰依然一筹莫展。
“还是先把青岩寨拿下来再说罢。”孙杰决定把这个难题先放一放。刘铁牛跟碉楼较劲儿的这半天,长捷营、虎贲营和刘超部均已陆续开了上来。失去这座碉楼的掩护,一个苗寨不会很难打。
“安将军,你刚刚经历苦战立下大功,叫兄弟们歇一歇,这寨子让给某和刘副帅对付如何?”
安云翱听了孙杰的体己话心头不禁一暖,学着汉将们的礼节重重地向年轻的总兵官躬身抱拳。
“大帅!末将愿率本部儿郎为先锋,为大帅拔除逆寨。”刚刚赶到的刘超向孙杰请战。
“刘帅莫急。”孙杰哈哈笑道,“此战正要刘帅大力相助。不过,某已有些安排,咱们如此这般……随后某与刘帅并肩破敌!刘帅、安将军,你们以为如何?”
刘超与安云翱对视一眼,齐齐抱拳道:“大帅虎威,末将叹服。”
孙杰走开后,刘超正想拉着安云翱再进碉楼看看,忽听有人喊道:“刘帅等学生一等,同去可好?”循声望去,是孙杰军中的师爷商文长正沿着山路向上奋力前来。
刘超笑道:“商师爷小心脚下。您见多识广,想是已琢磨出破此石楼之策?”
这阵子商文长跟几人已混得很熟,听刘超这样说,故作神秘道:“当然。吾有一计,破此区区,何足道哉?”
刘超、安云翱闻言皆是一愣,商师爷已提着长衫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近前,见二将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遂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只需要去趟终南山,请玄清观里的老道画符念咒施个五雷大法,把它劈了不就完了么!”
二将顿时呆在那里。
商文长强忍着笑:“学生没见过这等玩意,想进去开开眼而已。神威无敌的刘帅竟问学生攻取之策。好吧,既然你敢问,学生便敢说!问题是……你们有谁敢信么?”
几句话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相携走进碉楼。
刘超边笑边道:“大帅那么、那么……那么样一个人,想不到商师爷如此有趣。”他是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孙杰。
安云翱插嘴道:“那么好。”
“当然是好啦,难道某不会说个‘好’字?某只是觉得一个好字形容不出大帅之万一,又找不到恰当的词……”刘超用手拍了拍铁盔道。
“我也这么觉得。就是,嗯,就是跟大帅在一起吧,让人觉得特别舒服……”安云翱继续道。
“周郎。”商文长嘴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谁?”
“什么狼?哪里有狼?”
二将几乎同时发问。
商文长看了二将一眼,晃着脑袋道:“《三国》,知道吗?周郎就是周瑜周公瑾。”
“啊?被孔明先生活活气死那个?不像不像!”答话的是刘超。安云翱完全不知道三国四国是啥,索性闭了嘴。
“刘帅是听说书先生的胡说便当真了吧?”显摆自己知识的机会来了商师爷岂能放过,“周公瑾可是了不得的大英雄,什么火烧赤壁,借东风,都是周公瑾的计策,他也是吴蜀联军的大帅。说书人讲的诸葛先生的那些事,其实大半都是周都督的功绩。就连草船借箭,也是吴主孙仲谋所为,跟诸葛孔明完全不搭界的。”
“不会吧?”刘超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不会?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首诗的作者是有小杜之称的杜牧之(杜牧字牧之),唐朝人。人家爷爷是宰相,自己是进士校书郎出身,比那说书先生学问怕不是高了千百倍?你听听,这东风便的是周郎,有诸葛孔明什么事?”商文长越说越得意。
“哪天商师爷给俺详细讲讲三国呗。”觉得可能有新故事听,刘超也来了精神,“刚才先生说周郎,跟大帅有啥关系?”
商文长笑了:“你们都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大帅,学生便想到了《三国志周瑜传》里程普的那句话:‘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你们说,跟大帅在一起,是不是这种感觉?”
“对啊!”没等深有同感的刘超抚掌,一直云里雾里的安云翱先喊了出来,“说得太好了,跟大帅在一起,就是像喝了美酒,而且刚刚好那种感觉。”
*本篇知识点:天方夜谭
唐武宗名李炎,为了避其讳,两个火字叠加的字一律要改(还记得“马桶”的典故么),“谈”字则以“谭”代之。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唐朝结束后,这个习惯却很大程度地被不少文人保持下来。另一个例子是成书于明朝的《菜根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