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既然明日的朝阳和自己的末日不知哪个会先来,又何必争执不休,让当下两相为难,难堪又难捱呢?
一瞬间,他们似乎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下意识各自调转开了视线。
几吸过后,卓清潭低声说道:“你说的对,这世间有好人,亦有坏人。有好妖,亦有恶妖。既投生为人,无法左右其他,那便左右自己吧。
不做恶、不为孽,若能力允许,得以除魔卫道、济世苍生,便已是此生的上上签了。”
又何必.强求那许多?
她言毕转过身去,逆着人潮拥挤,缓缓穿行而过。
卓清潭走上层层石阶,逐渐远离河畔。
她的背影看上去那般孤寂又单薄,仿佛永远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哪怕穿着如此厚重的白狐大氅,依旧显得消瘦而纤长。
谢予辞便默默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向上走去。
走着走着,他忽而低声叫她名字。
“卓清潭。”
卓清潭微微一顿,偏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嗯?”
谢予辞的神色晦涩难辨,他忽而道:“你方才说,凡人很好,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么你呢?你而今行走于人间,活了二十年了吧?除了除魔卫道,济世苍生之外,你心中可还有别的祈愿。”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念了一句:“.别的祈愿?”
她不解的问:“你是指什么?”
谢予辞定定看着她,缓缓道:“比如长命百岁,福寿无虞;再比如固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许是卓清潭此时的表情太过诧异,谢予辞忽然偏过头去,面无表情的加上了一句解释:
“你,别误会谢某的意思是,方才我见大多数凡间女子们拜月祈愿,都是求一真心人,或是求心中玉郎对她们真心以待恩爱不疑。
那么你呢?如此看来你的年纪也不大,按理说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难道你就从不曾有过这种念想?或者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凡人少女们吗?”
卓清潭闻言微微怔忪。
然后,她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周围的人群。
此时他们周围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们,大多脸上都洋溢着青春萌动的情怀。
是啊,这个年纪的少年男女,心中所愿所念,也不过一颗真心尔。
而花期的凡间少女,若能得到一真心相待之人,便是在如此芳华之中最为灿烂的因果。
会羡慕吗?
卓清潭细细的想。
似乎不会。
哪怕是在此生未曾遇到谢予辞之前,那时并没有前世记忆的她,心中亦从未有过私情。
她此生虽然为人,亦是生而情脉不显,所以才是天生最适合修习沧海毋情诀之人。
而端虚宫的历代宫主都修习过沧海毋情决,听闻历代端虚宫宫主也从未有人动过情念。
说来奇怪,端虚宫的历任宫主,大多孑然一身,了此终年。
至于她遇到谢予辞后、恢复了前世种种记忆,那么就更加不会羡慕这些少年慕艾的少男少女了。
——因为,这世间最最纯粹,最最真切,最最对她无所保留的真情实意,她其实早已拥有过了。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个生而凶煞、却拥有神格的半神之身的少年,愿意为爱低头,为爱谦卑,为爱.自缚己身。
他本拥有披靡上神的神力,却将自己自逐流放到海外仙山,只想默默守护她一生。
卓清潭既已然拥有过那般单纯赤诚而又无欲无求的爱意,又怎么会再去羡慕旁人?
这般说来,当年她与圣神帝尊联手将谢予辞打回原形、打散记忆、封印于东海,事后她并非没有想过
她亦曾经迷茫,当日若非谢予辞体内鸿蒙紫气的满溢,没有发生那些突如其来的种种惊天变故,他们之间的结局是不是会大不相同?
似乎他们的一切,都被命运戏耍了,又被她自己搞砸了。
但是,似乎哪怕一切再重新来一次,让她再重新选择,她亦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一生,好像永远都是一场为了三界苍生“不得不为”的折子戏。
她自从混沌初开降生于这天地,生来便是这三界中最为至高至敬的上神。
但是,也正因为她这与生俱来力量和使命,造就她只能成为那个为苍生而活、不能为自己做主的完美神明。
卓清潭静静的注视的谢予辞月光下俊美不羁的侧脸。
她的前世,那个生而神圣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此生最为任性的几次抉择,似乎都用在了面前这个男子身上。
第一次为他忤逆天地同胞的圣神帝尊,宁可令帝尊不快,亦要与之君子相交;
第一次为他摒弃天下为公之念,明知他身负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亦心生私欲,为保全他的性命只肯将他封印,不惜给苍生留下隐患;
第一次为他枉顾上神之责,不顾自己身负左右三界天地两仪阴阳之力的重任,分出一半元神之力变为神封,替他封印穷奇本体中的凶煞之力,希翼给他一个崭新的光明的人生;
亦是第一次为他,坦然面对自己或许终有一日神陨道消的结局,历时三百六十余年耗费无限神力,于东海之滨成就一座可以代替自己履行两仪阴阳周转之责的天地法阵。
她愿欣然赴死,许他完成心愿,打开那个用她半个元神所设的封印、毁掉仙山岱舆。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一世克己复礼、兢兢业业的往圣帝君,以神骨为封、镇封他于九州四大秘境,这并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她若活着,便活着护他。
她若将死,便以死护他。
不过,如今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好,她也不需要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他永远开心,就像他们初次相遇时那样。
那时的他临海而立,玄衣蹁跹,少年眼底一派意气风发,那是磨不灭的璀璨星芒和桀骜不驯。
那般灼热,那般明媚。
卓清潭就着清凉的月色,静静端详了一瞬少年此时深刻而清隽的容颜。
或许就连谢予辞自己都不知道,东海初遇在那一日,他在她的眼中,居然远远要比天地两仪绝对至阳之气所化的宇宙诸天最强大尊贵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更加耀眼夺目。
谢予辞被她的视线看得愣了愣神。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卓清潭见他难得一见的憨态,忽而展颜一笑。
那笑容绚烂至极。
然后,她轻声笑着回答:“不曾。”
“什么?”
谢予辞蹙眉不解的问。
卓清潭淡笑着再一次道:“我说,我从来不曾羡慕过她们。”
谢予辞却没什么反应,闻言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后“哦”了一声。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无甚意趣的意味。
然后散漫的道:“想来也是,你既是端虚宫的天之骄子,将来便是要做端虚宫宫主的——身为仙门百家下一任的领头人,自然苍生于心,巍然不动,大爱不灭,小情尽泯。
想来除去苍生安危之外,若你心中若还有其他所愿,那便只有得道成仙一事了。我方才那一问,倒是有些问得多余了。”
卓清潭闻言却淡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关于‘得道成仙’这话,我们先前在无瑕镇那间客栈中曾经探讨过。
当时我曾言,能否仙道大成位列仙班,我并不在意。只要此生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不愧平生,便足以。时至今日,我的答案,亦不曾改变。”
谢予辞听了一静。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片刻,忽然猛地停住脚步,徒然伸手拉住她的袖摆。
卓清潭一顿,她静静停步,神色宁静的回首看向他。
谢予辞此时神情难辨悲喜,他只是一瞬不转的盯着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认真的问她:
“卓清潭,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以不答,但你若是答了,我希望是出自真心。”
卓清潭默默看了他一瞬,点了点头。
“好,你问。若我答你,必无虚妄。”
谢予辞看着她,轻声问道:“九重天上一日仙,当是凡间修仙之人心中无限朝圣之所愿。而你此生一世寒暑不休,刻苦修行近二十载,风餐露宿行走于世间,冒生命风险斩妖除祟,便当真不想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吗?”
卓清潭闻言静了一瞬,片刻后她忽而一笑,眼底清冷澄澈,一片坦然。
“谢予辞,此生我只愿尽我所能,一世坦荡,做尽善事,不问前程。但我不愿做神仙,不愿赴九天。今日所言所感,绝无半句虚言。”
谢予辞安静的与她对视片刻。
下一刻,他忽而猛地转开头去,亦松开了攥住她袖口的那只手。
谢予辞没有看她,而是忽然抬起头,静静望向高悬于夜空之上皎皎明月。
片刻后,他终于轻声道:“好,我信。”
卓清潭,我信。
只愿这一次,你没有再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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