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垢坐在软榻上,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她伸手随意拨弄几下,却是音不成调。转而道:你怎么比我还要急?我去不去见九郎,送不送这一程,其实没什么所谓。景朝再大,东海之畔与白山黑水,相距也不过三万里。真要想照个面,也就数个日夜的披星戴月罢了。琴心轻哼了一声,好像置气似的,冷笑道:秦干户这么拿得起、放得下?那是奴家眼皮子浅了,小瞧了你。可你真要敞亮豁达,不萦于怀,干嘛大清早就念着那两句酸诗,来来回回没个停!?奴家耳朵都起茧子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学宫的书生,儒门的弟子,给你写过诗,作过画。那时候你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一人赏一记大枪,抽得他们满地打滚。如今怎么转了性子,忽然喜欢风月雅致了?到底是相识数年的闺中好友,琴心这番话字字犀利如刀,扎人心窝不见血。只不过女干户却充耳不闻,低头望着那张七弦琴,不知想着什么。你懂什么,那些穷酸作诗为名,附庸风雅,瞧一眼都污眼睛。哪里能写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好句子。而且前边还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风玉露.....九郎的心意,都在其中了。过得半晌,秦无垢方才抬头,眉眼含笑,不可方物,俨然是喜滋滋的怀春模样。依奴家看,你真个魔怔了,几句诗就能哄得你开心,哪还有半点北镇抚司干户的煞气?琴心气得牙根直痒痒,以前自个儿痴恋苏孟之时。秦无垢还多次嗤笑,说她是绿萝藤蔓,总想找个男人依附相靠。现如今调转过来,看到闺中密友陷入情网,琴心也终于体会到那种恨不得一盆水浇过去的迫切心情。她实在想不通,左右不过是一颗还未及冠的嫩草,怎么就把英姿飒爽的秦无垢迷成这样?我也是想过的,要不要去城门送他,或者遥遥望一眼。不然千山万水,重重阻隔,万一以后想了,记不起模样来了,该怎么办?秦无垢双手交叠,俯身趴在软榻扶手上,侧着头道:可师傅说过,你若心里有那个人,这辈子认定了他,非他不可。就不必那么急切厮守,像酿酒一样慢慢等,等到醇香盖不住了,才取出来品一品。等相见的时候,满目含情,脉脉无声,最是动人。她当年便用这一招,成功把敖指挥使一举拿下。琴心唉声叹气,以手捂额。这下子是真没救了,好好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怎么也沉沦进去了。?..........东宫,寝殿。身着大衫常服的庄重女子怒气冲冲,反手就将宫人奉上来的参茶打翻在地。啪的一声,那只价值千两的珐琅彩山水人物白地茶碗,骨碌滚落在地毯上。沸热的茶水洒出,烫得宫人身子一抖,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太子当真出宫了?贵气十足的太子妃毫无在意,瞧都未瞧一眼,只是望着禀报的老嬷嬷。没错,已经是半柱香之前的事了,小桂子刚才偷偷通风告信,太子殿下摆驾东华门。鸡皮鹤发的老嬷嬷恭恭敬敬道。好个陈规,平时没少给他赏赐,却连太子出宫都要瞒住!太子妃深呼吸几下,神色镇定下来,摸着还未显怀的平坦小腹,轻声道:曾嬷嬷,你让凉国公府的丫鬟回去,顺便捎带个口信给冰清师太。娉儿那事儿,她不好交待,就由本宫与国公爷解释清楚。只要性命还在,请太医局的名医诊治,再用府库的丹药调理,总能有些恢复的希望。至于那个徐怀英,堂堂道门真统嫡传,竟然护不住我家娉儿,想必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他是死是活,本宫也不在意,让真武山把人领走就是了。老嬷嬷弯着腰点头,一一记下。还有,让国公爷暂且别去追究了。太子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他心里有一把尺子。只要不过那条界线,做什么都好说。但谁若是敢不识好歹,哪怕跨过去一丁点。他都会行使雷霆手段,且毫不留情。现在紧要关头,老二、老三、老四这一次齐齐回京,摆明了没安好心。让国公爷忍一忍,等本宫把太孙诞下,太子再怎么拉拢人心,要收服纪渊也得在意骨肉与至亲的感受。太子妃伸了伸手,宫人连忙把第二只茶碗送上去。底下还垫着厚实绸布,生怕烫到自家主子的光滑肌肤。奴婢晓得了。老嬷嬷嗯了一声,确认没有别的吩咐,便缓缓退步出去。品了两口参茶,太子妃屏退左右,满脸怜爱似的轻抚小腹,好像能够感觉到远未成形的胎胚脉动。幽幽暗暗的寝宫之内,她独自坐着,眼帘低垂,轻声说道:儿啊,你快些出来,快些长大,等殿下继承大统,你便是景朝的皇太孙,未来的天子。............天京,东城门。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开一条道来,以供气势汹汹的北镇抚司云鹰袍、斗牛服通过。纪渊抬头看了一下日头,已经已时过半,正欲翻身上马出城去,却正好看到穿着常服的东宫近侍陈规。他心头咯噔跳了一下,该不会是.....纪干户,请这边来。东宫近侍陈规略微躬身,扬手示意道。纪渊心下思忖,默不作声跟了上去。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桑树下,支着四四方方的布棚子。摆了几张桌椅,好给过往的行人歇脚喝茶。这时候并没多少生意,只有一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坐在里面,正跟茶寮老板闲谈唠嗑。看到换下朝服,身穿大袖直裰宽袍,像个文雅书生的白含章。纪渊眼皮跳了一跳,快步走进去,安静地坐下。两位客官慢聊,小老儿去煮茶。茶寮老板呵呵一笑,知趣地走开烧水。等到旁边无人,纪渊这才开口,沉声说道:殿下.....东宫储君微服私访,这要给内阁知道了,恐怕要翻天。御史台那帮人,更会发疯似的上书劝诫,甚至弹劾微臣。白含章好似不甚在意,轻笑道:那就不让内阁晓得就行了,再说了,本宫出来体察民生,与你有什么干系?北镇抚司的纪九郎,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性情,怎么现在却露怯了?纪渊嘴角扯动了一下,将声音凝成一线,语气平淡道:天京城中遍布四神爪牙,并未肃清干净。俗话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此时贸然出宫,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天下翻覆,朝堂动荡,只在一瞬之间。白含章微微一笑,手指屈起轻叩乌黑桌面,笑道:你以为本宫看话本戏文多了,学那些前朝的昏君庸主游戏风尘?此时此刻,这条长街之上。纪九郎,你猜藏着多少位宗师?这位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殿下伸出手掌,前后翻动一下。纪渊眉毛一挑,景朝的家底到底还是雄厚。太子殿下随便一动,便是十尊宗师贴身护驾。这等底蕴,任选六大真统其中之一,也未必做得到。本宫也很怕死的,除了那十位不上山河榜的五境宗师,还有一根定海神针紧跟在侧。白含章嘴角含笑,似是云淡风轻。定海神针?纪渊识海之内,皇天道图轻轻一抖,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对角的酒楼。一袭青衣,两鬓斑白,剑眉星目......看气度像老年,看容貌像中年,看双眼像少年。当世绝顶,大先天。纪渊双眼微微刺痛,目光一触即走。心中自然浮现此人的身份,五军都督府,谭文鹰。有谭大都督护驾,确实可保无虞。即便四神麾下一尊大魔踏破虚空,怕是也奈何不了殿下分毫。纪渊略微拱手,欠了欠身,轻声问道:殿下不必特意前来送行,微臣只是五品官位,当不起这般信重。白含章眸光一闪,摇头道:不要妄自菲薄,纪九郎,你不是这样的人,本宫也不爱听这样的话。咱俩心知肚明,这一趟你是豁出性命,压上身家。不然凭你的年纪、你的天资,完全没必要巡狩辽东。uu看书 www.uukanshu. 挑个好点的安稳地方,积累个三五年,好突破四重天,三十岁之前,有望冲击五境宗师。届时,无论是在黑龙台,亦或者行伍之中,都能独当一面。纪渊面上保持镇定,心下却有些腹诽,没想到太子殿下也这么会胡思乱想。他答应去辽东,一半出自东宫,看在白含章的情分上;另一半也发自内心,觉得那是比较适合的风水宝地,能够作为立足的根基。至于跋扈枉法的四侯八将,纪渊连凉国公杨洪都不怕,更何况是边关武人。你也无需多言,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只要平定辽东,下一步便是丈量全国田地,收豪族世家之私产,以充九边军镇之兵力。大察天下,整顿吏治,一扫糜烂之风气。本官说过,要做个圣主明君。而你、纪九郎,就是本宫苦苦求之的那口神剑!白含章好似心绪激荡,忽地站起身来。他举起满是缺口的茶碗,望向人来人往的宽阔长街,掷地有声道:这大好天下,岂能交与魑魅魍魉,腌h泼皮,容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污臭不堪!纪渊亦是端起漂浮粗劣茶叶的粗瓷碗,认真以对:那么,微臣也替景朝黎民,敬殿下之宏图大志!两只茶碗重重一磕,宛如大鼓擂动,颇有些天下皆震的不寻常意味。旁边添柴的茶寮老板挠了挠头,心里想道:我这里卖的是茶啊,怎么这两位好像狂饮了七八坛子烈酒一样,还喝出些豪气来了??????......午时一刻,日当中天。大统六十五年,春。这日,雪未融,风未停。大红蟒衣的纪渊身携百余众,骑白马出京城。--到进行查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