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占了人家的地方,自然不好意思让一个老人家再忙活,屋内有米有面,几人就分工合作,很快折腾出一桌饭菜。
兴许是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老者显得很高兴, 特意拿出了珍藏的竹叶青,要和几位年轻人喝一杯。
王柄权拗不过,只得答应,暗想回头一定要留下银子。
老者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直言道:
“你们若是真心感谢,那就吃饱喝足, 别回头到了外面, 说我怠慢了客人。
至于银钱, 老头子我有些积蓄,一顿饭还请得起。”
见对方都这么说了,王柄权也就不好意思再提银子的事了,和朴问一同认认真真敬了老人一杯。
人上了年纪,就好酒后讲故事。
眼下老者趁着酒劲,就讲述起了年轻的过往。
老人姓曾,这竹屋原本住着两人,去年因为一场重病,老人的妻子没能坚持住,撒手人寰了,空落落的屋子一下子就剩下了老人自己。
据老人说,他的妻子小自己七八岁,是他年轻那会在大户人家打工时, “拐”来的千金小姐。
说是“拐”其实并不恰当, 当时他也算得上是俊秀人物,年级轻轻就中了秀才,只可惜乡试一直落榜,家里祖上留下的基业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找了户人家,做了账房先生。
那户人家老爷姓孙,虽然买卖做得极大,但却没能出一个像样的读书人。
孙老爷有两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一个吃喝嫖赌,一个打架斗殴,都不是省油的灯。
剩下唯一一个小女儿,知书达礼,聪慧是足够了,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孙老爷每次看到温良的曾秀才,就总能想起自己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眼见指望不上他们给自己养老送终了,便有了招赘这位秀才的想法。
年轻的曾秀才还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心气在,说什么也不愿意。
直到后来那位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的小姐亲自出面,以自己的文采折服了曾秀才,这才使他不得不认命。
纵使心比天高, 可也得有底子撑着不是?
于是年轻的曾秀才经过了一个月的考虑,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
嫁女儿那天, 头发渐已花白的刘老爷,笑得比当初生儿子还开心。
一是因为家中终于出了个读书人,二是自己下半辈子总不至于露宿街头,老无可依了。
刘老爷做商人精明,做人更精明。
趁着年轻还没犯糊涂,将手下的基业平分三份,分别交给了两个儿子以及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得了基业喜笑颜开,想着以后在没人在耳边絮叨了,就放开吃喝玩乐去了,反观这边的女儿女婿,却将原来三分之一的基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成亲许久后,妻子还是不见有怀孕的迹象,曾秀才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可惜丝毫不见肚子有动静。
所幸夫妻性格相合,琴瑟和睦,倒也没因此而生出嫌隙。
后来,那两位大舅哥败光了自己家产,又厚着脸皮登门要银子,夫妻二人心善,本打算接济二人,不料正好被孙老太爷瞧见。
结果两个儿子被他好一顿臭骂,还让曾秀才两口子不要管他们。
可血浓于水,他们怎么可能真的不去管,何况曾秀才心里也有数,女婿能当半个儿,可也仅仅是半个。
思虑再三,两口子还是决定给出这笔银子,但还是郑重其事和两位哥哥说了一番道理,至于能听进多少,就全看他们自己了。
此事过去一年多,两位哥哥再没露面。
再后来,便传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那个喜欢吃喝嫖赌的大哥,知耻后勇,用夫妻俩给他的钱做起了生意,如今干得还不错。
坏消息是喜欢打架斗殴的二哥,因为在大街上和人发生口角,被那名约莫是某个江洋大盗的家伙,一刀将脑袋削了下来。
得知消息的孙老太爷哀叹一声“养不教,父之过”,随即老泪纵横。
几年之后,在京城那边混出了样子的大哥衣锦还乡,和刘老太爷重归于好,临走前将当初所借银两十倍返还,并接走了老太爷。
一年后,久久未见动静的秀才夫人终于被查出身孕,一年后,诞下一子,取名举人,秀才希望孩子子承父业,完成自己未完的心愿。
……
抱着刚刚降世的儿子,曾秀才心中感慨万千。
短短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有人摒弃恶习,重新做人,亦有人浑浑噩噩,惨死路边。
既有旧生命的离世,也有新生命的诞生。
经历了这一切的曾秀才想通了一些事,放弃了他本就不喜欢的商贾生活,将产业尽数变卖,重新开启了寒窗苦读的生活。
说是寒窗,却比他当初最潦倒时要好上太多,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连续考了多年,仍旧考不出结果的曾秀才终于认命,自己或许真的没有读书的天分。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儿子天资似乎要比自己优异太多,他那引以为傲的“三岁能识字,五岁读千言”,似乎都传给了孩子。
除此之外,孩子还传承了母亲的聪慧,并不局限于背死书,年仅八岁,就写出了连他都忍不住拍手叫好的诗词。
曾秀才大喜过望,从此开始专心教孩子读书识字,甚至怕自己的死板教条耽误了孩子,还特意将其送去私塾。
名为曾举人的孩子也争气,十五入秀才,二十中举人,之后在州府衙门历练了一段时间后,而立之年一飞冲天,成了王朝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
虽说不及状元榜眼,但也是立于王朝百万学子之上的人物。
说来也巧,与这位曾探花同年参加科举,最终得了状元的人,正是如今三公主的夫君,连黎连驸马。
而那一届的榜眼,也是一位在江南赫赫有名的世家子,论底蕴,甩曾探花好几条街。
曾秀才因此逢人就说,自己儿子能有今天,得亏是像他娘居多。
这番自嘲的话语,他不介意多说一些,这些年多亏了贤妻的支持,孩子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再者,自己本就是入赘,这些年鄙夷嘲讽听得多了,他身上那股子书生意气早就没了。
……
老人说完,饮尽杯底酒水,眯眼回味着。
不知是在回味酒水滋味,还是在回味自己的一生。
“如此说来,老爷爷的儿子是大官喽,那您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丫头月饼快人快语,睁着大眼睛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者嘴角含笑道:
“孩子知道我喜欢清静,就在这里给我搭了个竹屋,老伴走后,他不止一次要把我接到京城,只是这里住惯了,实在不想挪窝。”
说完,老者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子看向屋后。
屋后一片竹林环绕的空旷位置,正静静地竖立着一座孤坟。
几人见状了然。
严荣荣这时红了眼,小声问到:
“你说,某一天咱俩也会阴阳两隔吗?”
“会吧。”
“到时你会难受吗?”
王柄权看着老人平静的神色,淡淡道:
“现在想想就难受,但到了那时,或许就看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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