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余梅一样这么早走出家门的,都是把工作当成与自己分离不开的事业的人。一般情况下,第一班公交车上的人是很少的,这样就可以免除了拥挤带来的消极情绪。
虽然是晚春的时节了,北方的早晨还是有一些凉意的。车窗外,淡淡的晨雾开始散去,景观带上的花草旺盛地生长着,微风拂面而来,一阵阵花草的清香沁人肺腑,让人顿感神清气爽。余梅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时间后,又放进了手提包里。
坐了十几个站的路程,余梅在离办公楼不远的钟楼站提前下了车。她喜欢在下车后再走上一段路,而这条大街又是一条适合步行的景观街。
空旷的大街上,卖早餐的摊点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余梅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钟楼,楼顶的那座巨大的机械钟的时针准确地指向了七点,这是大多数上班族起床的时间。余梅走向了卖渣肉蒸饭的摊点,摆摊的主人微笑着问道:“还是渣肉蒸饭吗?肥一点的?”余梅笑着点点头,摊主特意地多加了一点渣肉的份量,打包好后递给了余梅。
“余主任早。”余梅走进鉴定中心大楼的时候,在大厅里打着哈气值班的保安李志明起身客气地和她打了一声招呼。
余梅微笑着问道:“今天是你值班吗?”
李志明点点头说:“是我值班,余主任有事尽管吩咐。”
余梅停下脚步,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有一个叫牟雪琴的女孩来找我,请你让她直接去十楼我的办公室。”
“我记住了。”李志明答应着,他见余梅一手提着包一手拎着一大包早餐,便向前紧走了几步,伸手帮余梅按了一下电梯的上行按钮。
“谢谢你。”余梅边说边走进电梯,这时候手机的铃声有些急促地响了起来。她先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楼层的数字键,然后才将外卖和手提包用一只手拎了,这才腾出一只手来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后便传过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你好,你是余梅主任吗?我是刑警队的王传德,我想问一下那几十份委托鉴定的材料是否都有结果了。”
余梅知道刑警队一连侦破了几件拐卖儿童的大案,一个星期前,为了及时找到被拐卖儿童的亲人,刑警队送来了几十份被拐卖儿童和部分报案求救父母的采样检材,余梅和几个助手加班加点完成了鉴定实验和分析数据的工作,最后,她把鉴定结论和报告交给了助手艾祥,让他统一再做一次核实和整理。
余梅对刑警队委托的DNA鉴定工作都是全力以赴尽快地完成的,她知道刑事无小事,她也很乐意配合他们的工作,涉案鉴定工作更是慎之又慎,经过她的手处理的鉴定,从来都不会出现耽误时间和判断失误的情况。
余梅听出了王传德的焦虑,想了想赶紧回话道:“王队长你好,是的,是我,我是鉴定中心的余梅。鉴定分析报告今天上午肯定都能够出来了,你们随时可以派人过来取的。是的,是的,我今天全天都在鉴定中心,有什么问题可以见面再谈。好的,我等你。再见。”
还没有到上班的时间,办公大楼里静悄悄的。余梅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习惯性地拉开一侧的窗帘。楼下是一处街心公园,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在有限的空间里展现着无限的生机,四周是高大的建筑群,这处郁郁葱葱的树林像巨人的肺一般,不停地呼吸着周围空间中混杂着各种各样味道的污浊的废气,通过层层叠叠茂密的绿叶的光合作用,不停地释放出带着绿叶芬芳的氧气,纳故而吐新,让周围的空间中渗透着清新的气息。
余梅打开窗户,一阵阵晨风挟带着树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地站在窗前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
走廊里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余梅转过身来,看着助手艾祥拿着几十份鉴定报告走了进来。艾祥是余梅带出来的研究生,毕业后原本是留在北方医学院工作的,余梅从医学院辞职创办了“阅微鉴定中心”后,艾祥随即也辞职成了鉴定中心的一员得力的干将。
创办初期,来鉴定中心咨询的人很多,但实际申请鉴定的却很少。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各种需要寻求DNA鉴定帮助的事由日益增多了,鉴定中心的业务也不出意外地火爆起来,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余梅和几个助手经常需要加班处理。
有一次,加了半夜班后,余梅看着有些疲惫的艾祥问道:“在这里做这些又苦又累又枯燥的工作,后悔了吧,在医学院教书多好,既风光,又清闲,肯定不需要这样忙碌的。”
艾祥打起精神认真地说:“当初,我选择到中心来工作,就没有想过轻松不轻松的事,我也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其中的原因,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师可能也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您就会理解我的选择了。”
当时余梅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艾祥两个人,艾祥略微停顿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看着余梅说:“我是个弃儿,从小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串疑问,小的时候,我的疑问是父母为什么要抛弃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常常想,血缘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有这些疑问和想法,所以,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学,想通过实实在在地研究人体的构造来寻求答案,但对人体的生物学研究并不能找到人的社会学方面问题的答案。医学并不能解决我内心里那些根本性的疑惑和问题,因此,我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陷入了无比痛苦的困惑和迷茫之中,感觉自己在被一种无情的力量撕裂着一样,自己看着自己无可奈何地一天比一天地消沉下去,却没有办法自己拯救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出路,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余梅没想到自己的这个性格有些特殊的学生会有这样一种经历,她有些怜惜地看着这个面部棱角分明,满脸都写着刚毅的年轻人,谁能从这张平静的冷峻的脸上,感受到一个孤独的生命个体,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伤害和沧桑,而这种伤害又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或许将来还会继续伴随着他的一生。
艾祥原本明亮的眼神似乎被一丝黯淡的阴影遮住了:“我所接受的教育让我明白,人不可能是单纯的生物意义上的人,而是具有社会属性的人。人的这种社会属性,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承担与其年龄及能力相适应的社会责任,不承担或不履行社会责任就要接受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惩罚。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始终想不明白,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绝境中,放弃了我,放弃了他们为人父母的责任?”
“大学期间,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社会上的弃婴问题,了解到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遭遇,尽管这个群体在绝对数量上的人数并不多,但依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这是一个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家庭遗弃的群体,有的是因为家庭的贫困,有的是因为孩子的出生不符合社会的道德与法律,有的是因为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还有的是因为新生儿的生理缺陷或疾病。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都不应该成为遗弃婴儿的理由。我知道,关于弃婴的问题,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社会问题。尽管这是一个古今中外都存在的社会现象,但是,当我自己置身其中,本身就是一个弃婴的时候,这种被伤害的感觉,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毫无疑问是一种残酷的心灵的折磨。”艾祥在余梅的面前从来没有那样地表述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直到那一天,余梅才明白了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学生,为什么平时总是那样的少言寡语。听了艾祥述说自己身世的这番话和痛彻心扉的感慨,她竟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来安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知道任何语言在悲剧面前都是苍白的。
“这与你选择报考我的研究生有什么关系吗?”余梅望着陷入沉思与迷茫中的艾祥有些不解地问道。
艾祥回过神来苦笑着说:“应当说是有很大的关系的,既然无法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只能选择一个专业能让自己静下心来。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其实是很矛盾的,我的内心是既想让自己置身事外,不再纠结自己与生俱来的伤痛,放下心里的那个可能永远也解不开的结,又想让自己置身其中,希望从别人的故事里来寻求某种答案。而医学是我认为最好的专业,您的研究方向又是我最感兴趣的方向。虽然DNA不能解答我的问题,却能解答很多世间的迷底,它可以让我沉浸于其中。在不断地寻找迷底,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内心里那个埋藏着的问题,渐渐地淡化下去了,甚至变得模糊起来了,慢慢地感觉它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许有一天,它会从内心里消失,我实际上是期待着这一天的,那时,我被困扰的心灵才会得到真正的释放。”
从了解到艾祥身世的那一天起,余梅便有意无意地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多了一份额外的关心,艾祥也从那些想通过DNA鉴定寻找亲人的案例中,更多地感悟到了人性的多变,感悟到了人生的种种无奈。
接过艾祥拿过来的几十份鉴定报告,看着艾祥脸上疲惫的神色,余梅有些歉疚地说:“又让你熬夜加班了,辛苦你了。”
“我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事情做,对于我来说可能更加不安和痛苦,刑警队送来的几十份检材的报告都在这里了,经过整理,逐一进行比对,没有发现一例可以确定为存在亲子关系的。真的很为他们惋惜,他们辛辛苦苦地忙了几个月,仍然像大海捞针一样找不到确切的线索。”
“刚才王队长打电话说今天他们会派人过来取报告,你先抽时间休息几个小时,等他们来了,有什么需要向他们解释和说明的,我会再叫你的。”
余梅把几十份报告和档案资料放在办公桌上,又将桌上的外卖早餐递给艾祥:“刚买的,还是热的,拿去补充点能量吧。”艾祥这才轻松地笑着说:“还真的感觉饿了,谢谢老师。”
艾祥接过早餐走出余梅的办公室,余梅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直到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消失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办公室,大楼里又安静下来,她才回过神来。
余梅托人给艾祥介绍过几个女孩子,每个女孩子条件都是不错的,人品也都很好,可以说都是秀外慧中的类型,没想到都被他以一个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艾祥说的很直白:“我是个孤儿,要房子没有房子,要钱也没有钱,我拿什么给人家姑娘,让人家感觉到幸福呢?我认为爱情是两性之间一种平等的关系。我不是一个唯物质主义者,但物质是最起码的基础。只讲精神追求,不讲物质要求是荒诞的,只谈所谓的感情,不谈生活需要的钱财,肯定是虚伪的。我不能给予另一半美好的物质生活,就不应当平白无故地拥有另一半给予我的一切。不公平的关系是找不到支点的,没有支点就不会有平衡的关系,没有平衡的关系就不会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爱情和婚姻是脆弱的,随时都会因各种突发的原因而失去。与其等着哪一天突然地失去,不如不让它发生。不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不期待就不会有痛苦。”
余梅听着他这番看起来头头是道的解释,竟然找不到任何能够说服他的理由,只能怔怔地望着这个已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尴尬地挥挥手说:“我也不为你操心了。但你要记住,生活不是做论文,不需要什么都必须找到依据和证据,对待生活不能太消极,我希望你能更多一些乐观的想法,不要活的像个苦行僧似的。”
第35章生活的真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