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重新启用为王城护将的重黎随后气喘吁吁地赶来,站在禁军前列却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召伯虎看见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飞进了广场,周公定也匆匆赶来了。
仿佛没有听见杂乱的响动,也没有看见纷至沓来的人群,青年依然抱着粗大的钟杵,一下一下地向大钟撞去,满脸是汗,满眼是泪,手与胳膊已被钟杵磨破刺烂,鲜血一滴一滴溅到大方砖上。
惊呆了的召伯虎终于清醒过来,大步冲进钟亭,一把扯住青年的衣角喊道:「我王贵为天子,须得为天下臣民保重!」
姬胡一个踉跄,不由得松开钟杵,惨淡地笑了一笑:「天子?陈侯自作主张送女走北路,他眼里可有孤这个天子?东猃狁自立为王,劫掳邢嬴为妃,意在挑衅孤这个天子明白吗?堂堂天子,一媵尚不能护,何以立足于天下?」说完,猛然挺身跃起,意欲撞向大钟。
召伯虎离得近,一把抱住了姬胡,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金玉交击之声,伴着洪大的钟声响起,那顶精美绝伦的白玉冠已被撞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好在姬胡无碍。
「快,太医——」周遭臣工一片乱嚷,围住姬胡一阵忙乱。大臣太妃内侍们不知所措,一片木然呆立,无声无息地跪倒成一片。
及至太医大汗淋漓地说了声:「上天佑护,天子无碍。」周召二公顿时瘫软在地。良久回过神来,天子已被扶回大殿去了。召伯虎这才将周公并芮良夫等几个管事重臣叫到一处偏殿,商议处置此事,以及东猃狁夺媵挑衅之善后事宜。
几下里把情况一说,召伯虎顿觉压力陡增。自猃狁右相金兀都东迁之后,整合草原各部,如今麾下已有十万控弦骑士。此番夺了邢嬴归帐为妃,时常载着此女四处招摇,见人就说这是周天子的女人,尚未开荤便被自己纳入帐中。闲言碎语渐渐传入中原,引得天下议论纷纷,姬姓人人自觉颜面无光。
这也便罢了,受命护媵的成周中军司马伯颜拼死护得陈妫与季姜二女逃入孤竹暂避,这金兀都竟然召集十万精骑包围了孤竹城。日日城下挑衅,却并不大举攻城,似有「围点打援」之意。
这可麻烦了!置之不理吗?再等金兀都攻下孤竹,再夺去天子的二位准嫔妃,向天下召示堂堂周天子连几个女人都护不住吗?若是征发大军攻打,又怕会上了猃狁人的诡计……
思忖半日,召伯虎挥挥手正要说话,却闻门外一声长宣:「天子驾到——」
召伯虎等人愣怔了。
厉王姬胡一身布衣,手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白布,胳膊上吊着一副夹板,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肩头脸庞,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活生生一个战场伤兵。在以礼制为法度的周人眼里,这可是大大地不合礼法,有失天子威仪。
一时间,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芮良夫动了动唇想要直谏,目光闪烁中硬生生憋得满脸通红,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王万寿无疆。」还是周公定先站了起来,念诵了一句天子伤病时的颂词,便再也没话了。
姬胡谁也不看,径直走到召伯虎面前:「少父,欲灭东猃狁全部,哪支王师可堪托付?」
召伯虎一惊,旋即清醒过来:「大王,若论距离远近,自然是边军更近,且皆是草原,纵马驰骋不过数日可到。只是……」
姬胡没有任何表情:「少父所虑者何也?不妨直言。」
召伯虎沉稳的声音透着些许不易觉察的苍凉之意:「臣所虑者,虽路途平坦,但毕竟有五六百里之遥。古语云「千
里不运粮」,五万边军奔袭这么远,后继粮草辎重若全部从关中起运,着实困难良多……」
「孤意已决。」姬胡没有丝毫犹疑,断然挥袖下令道:「命隗多友率领边军五万出征孤竹,此战誓灭东猃狁全部。命燕侯豹从东路为王师输运粮草辎重于孤竹城下,另飞马送王书于朝歌,命卫侯和率领卫军从东策应边军。诸位还有何话说?」
众臣望着天子略显发红的眼眶,心中不由格登一紧。这位以束发之龄即位的周王已不止一次地显露出他性格中刚猛狠戾的一面,每次都如雷霆惊爆,令人不寒而栗。「孤意已决」,便是他已一人圣心独断,任谁也休想让他改变主意。众臣战战兢兢,只得跪伏拜倒:「臣等无异议!」
「好!」姬胡冷冷起身:「孤将亲赴泾北边军大营,以督促王师将士奋勇杀敌!」
「不可。」召伯虎不反对不行了:「大婚吉期将至,我王该准备赶赴函谷关外迎接王后仪仗,此乃国之大典,不可废也。」
姬胡心中意念一动,并不是觉得大婚之期有多么重要,而是忽然想起了荣夷离京前与自己谋划的那个宏大而精妙的计划。若将它比作一个九连环般的话,大婚庆典仿若最后拼接的那一段,若真的缺了这一环,岂不误了灭鄂之大事?
「也罢,」他轻叹一声,「那就烦请召相替孤走这一趟吧。」
「臣领命。」召伯虎躬身拜伏道。
眼看姬胡似有离案之意,周公定趋前喊了一声:「我王且慢!」
天子冷冷一笑:「周公有话?」
「臣启我王,先祖之制,凡有征伐大事,皆需占卜。请我王明日赴太庙祷告上天并占卜吉凶。」毕竟是曾主管太庙典制的高爵贵族,这点礼制还是要争的。」
「准行。」姬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但孤意已决,无论占卜结果如何,这一仗必须打。」
次日清晨,召伯虎带着天子王书北出镐京,向着北向官道而来。
临行前,厉王姬胡忍着伤痛前往太庙祷告并占卜吉凶。龟甲的裂纹却混乱不堪,令卜官难以拆解,吉凶不了了之。
北城门外,匆匆疾行的召伯虎只有芮良夫一人赶来送行。二人相顾片刻,召伯虎似有千言万语叮嘱,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只蹦出一句:「照看好大王,我会从速而归!」
芮良夫看着召伯虎清亮的眸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还是召伯虎第一次来到边塞草原。暮色沉沉,牧人渐归,炊烟四起,高远的长调掠过起伏的草浪……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可当他来到边军大营,看到那座在夕阳晚照下如城堡般的幕府大帐时,还是令他无比地惊愕。
故友重逢,隗多友铺排出了最宏大奢华的接风盛宴。几百只烤全羊,同等数量的老周酒,小山一般的燕麦饼,要多少有多少的皮袋装马***,大帐外烤全羊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
「如此铺排,难怪西六师将士颇多酸话!」召伯虎无法不感慨了。
隗多友哈哈大笑:「怎么?歧山大营的酸味都飘到镐京去了?」
「但能保得边境安稳,猃狁不为患,他们作酸又如何?」召伯虎笑叹一句:「只是,自来军中戒奢,你的边军如此殷实豪阔,真打起仗来将士肯用命乎?」
隗多友罕见地严肃了:「厚遇战士,善待人民,将无私蓄,军无掳掠,友之军法也!如此虽厚财丰军,亦得将士用命人民拥戴。」
「好!」素来端方的召伯虎也被军中的粗豪之气所感染,手捧恍若金铸的青铜大碗:「那就祝子良此行一战灭了东猃狁,为我周室再立奇功!」
「东猃狁乃余孽矣,畏我边军威名,不断向东迁徙,如今有聚合之势。若不趁其
羽翼未丰之机彻底翦除之,将来必成大患。便是大王不下王书,友也会上书请战的。」隗多友言罢哈哈大笑,分外畅快。
军宴结束,召伯虎拉着隗多友转悠到了幕府外的草原。一轮醉人的明月压在头顶,无边的草浪飘拂在四野,两人久久无话。
「子穆,你可有心事?」隗多友终于开口问道。
「你若东去,屠格部会否杀个回马枪?」
「不会。屠格部立足未稳,不会轻动。且我并不会带上全部边军,老营尚有三万留守。」
「这……」召伯虎莫名地觉得悬心:「我听说金兀都聚合了东胡,林胡,楼烦等部为盟,加起来有十五万精锐,你只带五万人,能行么?」
隗多友呵呵一笑:「乌合之众耳。再说大王不是命燕侯输运粮草,卫侯向西策应吗?我边军为主力,燕卫两军两旁策应,再加上孤竹中心开花,此战易与耳!」
召伯虎良久默然,没来由的担忧如阴云般笼上心头。燕侯……自从那年挨了他五皮鞭愤然带伤回燕之后,算算至今已经整整九年了,召仲豹竟然一直没有回过召公府,哪怕是天子春秋大典不得不来,也只是住在驿馆。对自己这个长兄真的是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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