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他张居正以前辅佐的都是什么皇帝,工于权术、酷爱修仙的嘉靖爷;垂拱而治、夜夜笙歌的隆庆爷。
张居正的心早就被这二位爷伤得透透的了,对皇帝这个职业再也没有任何的幻想。
他刚刚进入朝廷时想得很好,这所谓明君就算不像秦皇汉武一样雄才大略、精明强干;怎么也得像汉惠帝、汉景帝一样足以守成,又有拿得出手的闪光点吧?
张居正今年四十八岁了,他早就不敢幻想什么明君圣主,只要皇帝不给他添乱就心满意足了。
相比之下朱翊钧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从来不给张居正惹事添乱,内帑里的银子随他花,张居正上的题本看都不看直接通过,还不修仙、不当木匠、不纵情声色。
虽然以上都不是朱翊钧自愿的,但这无碍于张居正对他“明君圣主”的评价。
现在朱翊钧对政事感兴趣、这很好,只要稍加引导,朱翊钧很快就会成为他理想中的明君。
张居正接过朱翊钧的题本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他对朱翊钧的见解不是很感兴趣,姑且把这次当作随堂测试了,看看陛下的思想也没有被什么歪理邪说污染。
张居正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去,后来越看越慢、简直称得上是字斟句酌,有的时候还要眉头紧皱地翻到前面去对照着再看一遍。
半个时辰以后,张居正面色复杂地放下题本、深深地看了朱翊钧一眼。
“陛下,您跟臣说句实话,这真是陛下自己写出来的吗?”
“有可行性吗?”
朱翊钧有些局促地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坐姿,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学语文课上,那个被语文老师当面批改评价作文的噩梦。
“有,但不完全有。这一套下来吧......应付江浙的局势是够用了,但臣倒宁愿江浙乱上一乱。”
朱翊钧对偃州事件的看法很明确:知府要抓、吏员不能放过、助纣为虐的地主豪强也要一起打!
大明的官僚体系已经腐败到了一定程度,偃州事件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冰山之下的是惊人的腐败和怠政,已经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就算不提对其他贪官的威慑作用,单纯为了江浙这块膏腴之地和按死浙党,这件事都不能以抓大放小作为结局。
但这样一来打击面就大得离谱,如果要判流放或抄家,涉案人员和家小就高达数万,这其中难保不会有狗急跳墙之人,大面积裁撤官员同样会影响治安、经济和明年的税款。
针对这些潜在的问题,朱翊钧在题本中提出两点:监外历练政事、军管。
地方缺乏维持政府运转的官员,就从国子监中调集过量的学生先行顶上,以地方治安、缴纳税款本职工作作为考核标准,不合格走人、合格的直接发任命书。
担心地方动乱、有人狗急跳墙,从燕京抽调精锐部队前往地方,配合着地方衙役和卫所实行严格的军管和宵禁政策,把一切不稳定因素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在张居正看来,朱翊钧这三板斧看似声势煊赫、不留丝毫情面,但实则却是对更多官员的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监外历练政事不是对科举制度的改进和补充,而是在掘科举的根来贿赂文官。
监外历练政事看似公平,但一个只会读四书五经考科举的穷学生;一个有父亲和家中长辈亲自指导施政方案,家族直接配备幕僚团队和资金物资,说不定还有政策上的支持。
这两个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谁更可能赢?
科举的弊病不是什么新话题,现代人痛骂科举制度的那些话早在唐宋就有人骂过了,但千百年来一朝又一朝的名臣贤相过去,科举制反而逐渐发扬光大了。
科举制度最重要的功能不在于选贤任能,而在于公平,科举制为传统的中原皇朝
不管你是宰相的儿子还是街头流浪的叫花子,必读书目就那么几本书,考试范围就那么大。
大明的印刷技术早就经历了许多次革新,把那些考试书目买齐花不了太多银子的,哪怕你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自耕农,省吃俭用一辈子总归能供养儿子考学的。
监外历练政事和科举制度、大致就相当于高考制度和快乐教育的差别,一个穷孩子要是连死读书都卷不过富孩子,那拼“综合素质”就真的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监外历练政事其实不是新鲜事,早在洪武朝时期朱元璋就实行过,据说效果相当之好,好到朱元璋一度停止了科举,只用监外历练政事选拔出的人才。
但朱元璋最后还是搁置了这个方法,因为他发现,监外历练政事提拔起来的几乎全是权贵子弟。
有才能的平民想做出政绩,绝大多数人在这个阶段就要拜码头、抱朝中大佬大腿,这又催生了门阀世家和党派之争,朱元璋最后不得不搁置了“监外历练政事”。
张居正浸淫官场多年,为推行改革做了无数功课,自然知道这个政策的弊病所在。
“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太祖爷不用这个方法选才是有原因的。”
“先生练过拳法吗?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朱翊钧也知道“监外历练政事”的缺陷所在,可这是个慢性毒药,没有个几十年的沉淀看不出效果,短期来看还能提高行政效率、拉拢官僚系统。
而高度腐化的官僚系统已经是步入后期的重症,不先解决这个问题,一切改革都是空口白说。
张居正和朱翊钧再厉害,也不可能亲自去全国清丈田亩、收缴赋税,无论朱翊钧是想摆烂混日子还是要锐意进去,都必须养出一批高效而忠诚的官僚。
把下面的人给喂饱了,才有人为朱翊钧和张居正去做事,大大小小的官吏才是大明统治的基石。
话说到了这份上,张居正还是有些顾虑,这么好的筹码、为了查一帮贪官就全给撒出去了至于吗?
“可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让步的幅度实在太大了。”
朱翊钧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另一封题本,题本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考成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