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街上走个不停,这是精神极度苦恼的表现。爱人的模样总是出现在他眼前,眼睛看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不让他想起她。每一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飘浮,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篱笆,园林里的木凳,都有两人爱情的痕迹。他不停地反复对自己说:“四天前……三天前……昨天,不过是昨天,她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直到差点喘不过气才丢开。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经过一家包子铺的时候,买了一个包子准备当作晚餐,然而包子一放进口袋,便完全把它忘了。人的脑海里有时会产生风暴。毛少华正是处在这种时刻。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这才是致命的苦闷。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他探着身子往里看,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要往下掉,而且真的往下掉了。他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他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心里痛苦得要命,生命也随之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他平心静气地反省自己,责备自己的霸道和不通情理。
他忠诚的天性,使他第一次尝到爱情的甜头后,便投入了全部身心,同时也要求对方同等地回报。他不能忍受爱情的不专一。他早已做好为爱人牺牲一切的准备,因此以为爱人为他牺牲一切也理所当然,甚至是必须的。
可是他逐渐认识到,谢圣婴是不会主动迎合他这种倔强的性格的,他对她所提出的要求是不切实际的。若想继续维持两人的关系,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她。于是他很严厉地责备自己,认为自己太自私,原本就没有权利独占谢圣婴的感情。他很勉强地说服自己,应该尊重谢圣婴的意愿,让她可以自由作主,尽管这样做他要付出极大的牺牲。
可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没法挽救了!他什么也不再期望,什么也无所顾虑。除此之外,便是茫茫一片黑暗。他走在荒僻的道路,耳边不时传来市中心沸腾的声音,但他置若罔闻。
毛少华已经痛苦到极点,不再有任何坚定的主见。经过这一个月来的青春和爱情的陶醉,他已完全失去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已被种种失望所压倒,他这时只有一个愿望:一死了之。
他继续往前走。
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是男人还是女人?有几个人?
他答不上来。
他远离人群密集的市区,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四周没有一个过路的人,没有一点灯光,啥也没有,冷冷清清,一片死寂。弥漫的夜色使人浑身发颤。这里和附近的那些街道比起来更冷清,更黑暗,更死气沉沉,恍若坟墓中那种冰冷的空气渗出地面,溢满空间。人一旦走进了死胡同,就像走进了地狱。
此时,这个苦恼的青年坐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用手支撑着发烫的脑袋。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在他面前大张着嘴,正等他掉进去。
毛少华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思维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的跳动,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他无法从对谢圣婴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徒然地对过往相处的情景作种种幻想,徒然地想回到过去那种甜蜜幸福的境界。可是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走过的路都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就好比大路突然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他只能和以往的遗迹永别了。
可他始终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向过去伸出手臂,非要找回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了。爱情的危险不在于爱情本身,而在于它带来的结果。
尽管毛少华生性坚毅,可也没有用。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有了个无法填补的窟窿。对柔情与快乐的需要是那么的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无法摆脱它的羁縻。一旦走进了这个魔咒,就别想着翻身。
毛少华痛哭起来了。
这太可怕了!但又能怎么办呢?失去了谢圣婴而照旧活下去,这是他办不到的。没有了她,他便只有一死。他不是已向她发过誓,说他会死的吗?她明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和别的男人要好,那就是说,她存心不管他的死活了,她已不再爱他了。现在他又何必再活下去呢?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他的脑子陷入了极度惶惑之中。思绪像受了惊的蜂鸟似的在他脑子里飞进飞出。被他的思潮起伏所苦恼,他的头慢慢低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各种荒唐的念头一起涌进他的脑海。他想到了曾经的那些山盟海誓是多么的狂妄,两情相悦是多么的愚昧,海枯石烂是多么的天真,一往情深又是何等的空虚。他搅动着内心深处所有的凄苦和怨恨,把这些通通都翻了出来,像医生观察病菌一样。他认出来了,这些凄苦和怨恨,都不过是那命中注定的悲惨爱情的苦果。正是那种难以控制的、带有腐蚀性的爱情,将他引向了地狱。
夜色继续暗下去。他坐在石头上,眼里噙着泪水,喉咙里堵塞着哽咽。为了那永远枯萎了的爱情,他悲伤地哭泣着。四周的寂静让他得到了一丝安宁。这时候,他才清晰地感到,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他的痛苦在于他对谢圣婴爱得既专一又深刻,他在她身上寄托的是爱的永存。他无法理解和接受谢圣婴的行为。正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理想太过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能致人死地。
他回想着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心中的爱与恨难解地纠缠在一起。他看到大势已去,一切已成过眼云烟,逝如流水。谢圣婴脱离了他,从他身边溜掉了。这种令人心碎的鲜明事实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想到这一切,他心中的痛苦超过了极限,内心的所有力量溃不成军。他像一尊雕像般坐着一动不动,脑海里乌云翻滚,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崩溃。
他痛不欲生,又起身走了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