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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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大地边沿那片红霞已褪成了淡粉色的暮霭。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淡淡的青绿,薄暮中那超尘绝俗的宁静也悄悄降落。朦胧的夜色把城市笼罩起来了。那些在阳光下郁郁葱葱的高大松树,在奇异的朦胧暮色中,如今已变得黑糊糊的,与暗淡的天色两相映衬,好像一排黑色的巨人站在那里。

    谢圣婴被暖和且柔润的气息温馨地包裹着。可是对她来说,落日、晚霞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她毫不在意地看待它们的美,犹如看待呼吸空气和饮用泉水一样。因为除了化妆品、丝绸服饰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以外,她从来也不曾有意识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过美。不过,这一静穆的暮景却给她那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没有汽车的影子。如果她还要等候很久,张妈就一定会来寻找她,并把她赶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向那愈来愈黑暗的大路尽头细看时,她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同时看见谢亚南开车疾驰而来。

    谢圣婴从树桩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朝着汽车挥手。谢亚南看见在树木黑影中的女儿,便在大路上停下车。谢圣婴打开车门,熟练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尽管她心中充满了焦急不安的情绪,但她仍然怀着无比的自豪感坐在父亲的车上,因为谢亚南是个真正出色的男人。

    谢亚南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个矮个儿,但腰身很壮,脖子很粗,坐着时那模样叫陌生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比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躯干由粗短的双腿支撑着,像个摇摇摆摆的孩子。凡是自己以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样大都是有点可笑的。可谁也没有胆量把谢亚南当作可笑的矮个子看待。

    他将近60岁了,一头波浪式的鬈发已经白如银丝,但是他那精明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两只眼睛也焕发着青年人无忧无虑的神采,这说明他从来不为什么抽象的问题伤脑筋,只想些现实的事务。他那满脸好战的神情,同那些志得意满的脸一模一样。

    如今在车内阴暗的微光中,谢圣婴望着父亲,也不知为什么觉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粗俗味儿吸引着她。她作为一个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并不明白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禀性的缘故,尽管母亲和张妈花了18年的心血想把它抹掉,也终归徒然。

    谢圣婴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她可以开始同他谈话而不必担心泄露真实的用意了。她窥探着父亲的脸色,暗中等待时机开口。

    谢亚南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异样,边开车边说道:“你是在等我吗?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要我向你母亲求情?”

    “爸,瞧你说的,我一直在等你呢!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才回来。今天工作很忙吗?”

    “忙得都快连轴转了。偌大一个银行,真正在干活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员工们消消停停地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银行同样不朽了。但我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合同一到,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员工们总以为老板不讲道理,自己倒了大霉。殊不知要是平日里像我一样工作勤勉的话,他们的收入也许会比现在翻几倍。更可恶的是那些来贷款的爱慕虚荣的人,总是喜欢纠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问这问那。像这种冒失鬼的请求,我是见一个拒绝一个。这种人喜欢在眼睛里揉点儿沙子,一厢情愿地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们乱花钱,花得很多,而且花的钱还是借来的。在投资方面,他们也不知谨慎。他们甚至没想到要写张收据。别人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们也不讨。这种做事方式当然会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但人们的感激是像果子一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若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不说了,咱们进屋去吃晚饭。”

    车子停在了屋前的庭院里。可是谢圣婴还在踌躇,不知怎样才能把话题转到高彦深身上,而又不让父亲怀疑她的用意。这是很困难的,因为从她身上找不出一根随机应变的筋来。谢亚南没有哪一次不识破她的诡计,犹如猜透了她一样。

    思虑再三,谢圣婴终于开口说道:“你最近有和马钰辰父亲见面吗?他还好吗?”

    “大体和往常一样。每次和他见面,他都要拉我喝上几杯威士忌……”

    谢圣婴叹了一口气。只要谢亚南一谈起喝酒这个话题,总是特别起劲。她连忙岔开话题:“他有没有谈起明天的晚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而且他还谈到了他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叫马月芳。她真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总是不声不响的,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妈会到处找咱们的。”

    谢圣婴听到父亲满口赞赏马月芳那文静的禀性,心沉了下来。这促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高彦深明天也去吗?”

    “他会去。”谢亚南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女儿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

    谢圣婴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脸都涨得通红了。她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圣婴,你和高彦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简单地答道,“爸,我们进去吧。”

    “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可是我还是要待在这里,直到弄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你最近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

    “没有。”

    “他是不会的。”

    谢圣婴听了顿时想发火,可是谢亚南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女儿,别说了。我已经听说,高彦深要跟那位马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

    果然是真的呀!

    谢圣婴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在用尖牙咬着她。

    谢亚南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他感到很烦恼。他爱女儿,可是现在她竟把那些孩子般的问题向他提出来,这就使他很不舒服。她母亲更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女儿本来应当到她母亲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让自己难堪吗?”他厉声说道,声音高得像往常发火时那样。“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城里有那么多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呀!”

    自尊心的受挫反而驱散了谢圣婴心中的一部分痛苦。她大声说道:“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

    “你这是在撒谎!”谢亚南大声说道。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保证不到一星期你就把高彦深忘了。”

    谢圣婴心想:他还把我当孩子看,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跟我作对了,”谢亚南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马钰辰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他结婚,两家的生意便可以联合起来。我会给你们买一幢漂亮房子,就在——”

    “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谢圣婴嚷道,“我不要什么房子,也不要同马钰辰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迟了。

    谢亚南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抽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高彦深,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答应。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我会的,我会的!”

    “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两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

    谢圣婴忽然心里起了某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和妈并不是同一类人,不是一直很幸福吗?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了下去,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鲁莽行为而给她一耳光。

    谢亚南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而且据我观察,高彦深性格有点古怪。我说的古怪,并不是疯狂的意思。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古怪归于另一种方式,使你对他根本无理解可言。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都摸不着头脑。圣婴,你实话实说,你理解他那些关于文学、艺术、人生诸如此类的废话吗?”

    “啊,爸爸,”谢圣婴不耐烦地说道,“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改变?”谢亚南暴躁地说道,同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男人还知之甚少。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丁点儿。至于说改变高彦深,那简直是笑话。我告诉你,他生来就这么古怪。瞧他那个忙乎劲儿,今天去听什么戏曲,明天去看什么画展,还要从国外大箱大箱地订购书籍,然后他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

    谢圣婴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解的话来,因为她知道父亲是对的。

    谢亚南明白她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肩膀,得意地说道:“好啦!别噘着嘴生气了。你要高彦深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又是个上等人就行。女人嘛,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

    “啊,爸!你这观念多陈旧啊!”

    “这才是个好观念啊!那种西方式的做法,到处跑呀找呀,要为爱情结婚呀,有什么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不然,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

    谢亚南的话彻底揭露了现实的必然性,谢圣婴缓缓低下了头,极不自然地反复挪动双脚。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道,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

    “没有!”她猛地把头扭开,激动地大叫。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更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晚宴上也能看到你的骄傲。我不想看见所有人都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有普通的友谊罢了。”

    谢圣婴十分难过,心想:他对我是有意的呀,而且情深意长!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便能叫他亲口说出来!

    谢亚南把她的臂膀挽起来,说道:“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你妈妈,你也不必跟她说。擤擤鼻涕吧,女儿。”

    谢圣婴用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慢吞吞地跟在父亲后面,两只脚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