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还飘着雨,寒意料峭,连带着身下的轮椅都似乎结了层薄冰,腿上的毛毯再厚重,也隔绝不了那种渗进骨头缝里的冷。
形销骨立,瘦到几近脱相的萧筱木然坐在轮椅上,一双眼默默看着墓碑上男人的遗照。
那是她相伴多年,出生入死过的战友。
他死异国战场上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而他入土为安的这一天,却是他三十三岁的生日。
三年,他们躺在H国/安/全/局冰柜里的这三年,每一天都像是她的噩梦。
他们,当年的白鸽维和小队,在对Y国的维/和行动中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不对,还有人活着。
当时参与维和行动的战地记者——萧筱。
她活着,可她回来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高层决策失误,导致他们撤离Y国的行动路线出了问题。
驻地被当地武/装/分子包围,他们将国/旗高举,提醒武/装/分子他们来自H国,并解释他们即将撤离的意图。
可那些人还是朝他们开了火。
迫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反击自保。
好在驻地地形复杂,白鸽小队反击的同时,改变了撤离路线,绕到了右侧的难/民/安/置/区,只要穿过安置区,也能及时撤出Y国。
但是又有谁能想到,那些由他们收治安/置的难/民,前一天还对他们表达着谢意,之后却也能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开/枪。
结束维/和/行/动,撤离回国的计划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可怜他们到死都不明白,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难/民/安/置/营竟成了他们的陪葬地。
眼看着队里的战友一个个倒下,萧筱护着怀里的相机,被仅剩一口气的队长抱进怀里,从五米多高的崖壁上跳了下去。
在他们坠落的瞬间,照片上的这个男人还贴在她耳边说,“阿筱,活下去。”
所有人都希望她活下去,即便是用血肉之躯为她开辟一条仅存的生路。
可是,她活下来又能怎样呢?
没有死在异国的战场上,却一次次死在了国/人的质疑里。
对萧筱而言,从医院醒来的那一刻,不是噩梦的终结而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有人质疑她为什么活着,有人怀疑白鸽小队队内决策的正确性,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的阴/谋/论。
她无话可说,无话可辩,只能一遍遍强调,他们没有错,甚至愿意以/死自证。
只求一个公正的调:查,只为死去的战友要一个说法。
他们应该得到他们应有的表/彰和追/悼,他们应该是被人提起肃然起敬的勇士,而不是死后还污名在身,不得清白的一缕缕冤魂。
“我不是没想过放弃。”这三年来的痛苦经历,总算迎来了曙光,任凭眼泪倾泻,萧筱将手轻轻落在灰黑色的墓碑上,碑石冰冷,冷意顺着掌心一直冷到她心里去。
她对着碑石喃喃自语,“可是如果连我都放弃了,还有谁能站出来替你们讨一个公正,要一个清白呢?”
“我原来想,等这件事有了结果,也好安心来找你们。”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这广袤天地间,微不可闻,脸上潮湿一片,已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对不起,我还放不下这个世界。”
“我父母的死还没有结果,我哥也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我还想再陪陪他。”
“我知道,你要是能听见肯定会骂我傻,我也知道,你们都想让我好好活着。”
“可你们不在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像偷来的。”她说到这,不堪承受地弯腰,将脸埋进双手掌心里,哽咽着,已泣不成声。
空无一人的墓园里,女子的低泣伴随着呜呜的风声,显得无比悲戚。
而陈露就是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高跟鞋的足音打破了此处的安静。
以为是其他逝者家属,萧筱保持着捂脸的动作没有动。
直到一句并不友好地招呼响起,她才终于抬起头。
哭得太多,视线也模糊了,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张妆容过于妖艳的脸。
没有人会在悼念逝者时,顶着这样刺眼的大红唇,神色讥诮,风情万种地走来。
萧筱知道,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是向着自己来的。
手指轻触轮椅扶手上的按键,她往后退了半步,面向来人,神情淡漠疏离。
陈露起先没说什么,弯腰将怀里的花束放下,故作沉痛地说了句,“来看你了,老同学。”
萧筱望着远处阴沉的天,黑压压的云浮在山间,一直映进她眼底,连同眸色都被染黑。
“算起来,我们也有十年没见了吧?”陈露起身,走到她身侧站定,语气透着些怀念的意味,好像真的是来叙旧的。
可谁又会在墓园里叙旧呢?萧筱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面布满了细长的伤疤,她有些厌恶地将双手交叠,企图盖住这些痕迹。
陈露越是光鲜亮丽,就越显得她狼狈不堪。
在情敌面前,没有人愿意输,无论是哪一方面。
可她现在,输得彻底。
陈露拨动着无名指间的钻戒,像是无声的讽刺:看,我说到做到,他已经是我的了。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萧筱不愿再同她多待下去,每多待一秒,都会控制不住回想起自己当年有多天真可笑。
只是陈露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我还记得你当年说过让我死心的话,你说他绝对不可能跟我在一起。”
“可见,这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不可能。”她走了两步,挡住了萧筱的去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笑着。
“那我也只能说,恭喜你,得偿所愿。”萧筱说完,取出衣兜里的手机,想打电话给萧远,让他进来接自己。
可是她没想到,陈露竟然敢抢走她的手机。
“还给我。”她眼底的厌恶快要溢出眼眶,语气冷得如同此刻的气温。
“老同学别急啊,这么多年不见,咱们叙叙旧呗。”陈露顺手将她手机给关了机,才还给她,“十年了,你就不想知道他的近况吗?”
萧筱冷着脸,不发一言,她不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旧可叙,更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怎么?你前段时间不还从高中同学那里,打听他的消息吗?”
“想知道?不如我来告诉你。”
原来有些人遭人厌恶是天生的,并不会随着时间改变,萧筱偏开脸,唇边噙着抹冷意,“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多少能有点长进。”
陈露淡淡一笑,丝毫不理会她的讥嘲,故作苦恼地皱起眉,“让我想想啊,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哦,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还在安/全/局里接受调查,婚帖也没办法寄给你,你不知道这事也很正常。”
“只是我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惦记着他。”
她说着,嗤笑一声,“也难怪你还惦记他,毕竟像他这样优秀的人向来是许多人的意难平。”
陈露一边说,一边绕到轮椅后,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语气有些兴奋,“看在我们这么多年都喜欢同一个男人的份上,我倒是不介意向你分享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萧筱眉心拧成一团,努力偏头避开她的靠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不已。
可是肩膀被陈露紧紧按住,她只能下意识抓住轮椅扶手,指尖死死扣住扶手下方的凹槽。
“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他右侧腹沟处,有一块淡青色的胎记,每次他动/情的时候,就会变成淡淡的粉色。”
“那个形状就像,就像一小片花瓣。”陈露的话露骨又刻意,偏偏她还在萧筱耳边发出若有似无的一小声吟/哦,语气轻缓像是在回味着什么,“特别,特别性感......”
萧筱用力咬住下唇,抓着扶手的力度猛地加重,胸腔也因恼恨剧烈起伏,她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卑劣无耻到这种地步。
“滚开。”她忍不住怒斥一声,身体在极度气恼之下控制不住地发颤,连同双手也不受控,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打开手机。
目的达到,陈露直起身,痛快地笑了起来,直笑得眼泪接二连三地涌出眼眶,“哈哈哈......”
她笑声几近癫狂,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萧筱颤抖着手,一边深呼吸一边告诉自己不能相信她的话,摸索着将手机开了机,呼叫紧急联系人。
第一次并没能拨通,电话那头占了线,听到正在通话中的提示,她呼吸有些不稳,干脆收了手机,轻触扶手上的前行键。
她觉得陈露是疯了,不能再待下去。
轮椅的速度并不快,完全不打算就这样放她走的陈露,大步跟上,即便踩着高跟鞋也丝毫不影响她三步并作两步,再次拦住萧筱的去路。
“这就受不了了吗?”
面对萧筱看她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陈露呵笑,“如果我告诉你,当年害/死你父母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呢?”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信的话就去问问你的好哥哥,这些年明明查到不少证/据,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敢对你提?”
“因为都是你,是你害/死的你父母,还有那些不明不白就给你父母陪/葬/了的亲戚!”她语速那样快,可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地钻进萧筱耳中。
“你胡说!”萧筱的情绪彻底失控,暴怒地打断她的话,“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她是谎话连篇的惯犯,所以她的话没有丝毫可信度!萧筱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信陈露。
可是久远记忆里的那一幕幕血腥场面,却不停在她脑海中闪过,恶心、恐惧和愤怒交替着上涌,肆意滋生。
萧筱用力捂着胸口,张嘴急促喘息,痛苦从心脏里发散,向着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眼泪一点点模糊了她视线,“不是的......”
“不是的......”她无助的呜咽着,父母倒在血/泊里的画面一帧帧放大于她眼前,哪怕闭上眼都能看见他们痛苦扭曲的面容。
许多陌生的记忆片段,凌乱无序地在她脑中闪过。
浑浑噩噩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对她说,“是你啊,就是你!”
“是你害/死了你父母!”
“噗——”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身体再也不受控,僵硬着滑下轮椅,栽向地面。
天旋地转间,意识彻底归于黑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