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站在半开的窗户前,略抬着头,看向漆黑的天幕。看不见脸,只看背影,清清冷冷的,披着残月的清辉,显得有些寂寥。
让人心疼。
崔玉英痴痴地看着,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痴痴地站着,脚步忘了动弹。
抽泣声起,男人略向后看了看,见是她,没有半点意外。
没说什么,目光又移向窗外。
良久,才悠悠问道:“玉英,你说,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散干净了吗?灵魂都不在了吗?”
这么久了,为何没入我梦来。
崔玉英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朝他走了两步。
柔声道:“老爷,夫人给我托过梦呢,让我好好照顾你,她怕你不爱惜自己。你别让她走得不安心。”
“她给你托梦,为何就不肯入我梦来?”马明温缓缓地说着,语气有一丝哀怨。
自她走后,他的心再没热过。
快两年了,他未曾忘记过她分毫,而她却再不肯入他梦来。
崔玉英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走到窗前,递给他:“老爷,夜深了,小心着凉。”
见马明温把杯子接了,又道:“妾把窗户关了吧?”
“也好。”转身往屋内走。
崔玉英关了窗,转身坐到他对面,见他只盯着杯子,也没打算与她说话。心里叹了叹。
又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没想到老爷这回的对手竟是博承。他把老爷放跑了,不知道被上面的人知道了,会不会撸了他的职?他升到四品将军,并不容易吧?”
说起两人都熟悉的人,马明温眼里有了些温度。
嘴角略扬了扬:“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又叹了口气:“没背景,朝中又无人,升到四品,不知流了多少血汗。军中那些人,惯常会压人军功。”
崔玉英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会遇上老爷吧?对上老爷他估计是下不了手的。”
见马明温一脸担忧,又道:“老爷你教了他几年,他一直把老爷当另一个父亲看待。我记得以前,他被他父亲打,或是跟后娘和两个兄弟闹了矛盾,总喜欢跑到老爷这里来哭。夫人就会安慰他,而老爷就只会训斥他一顿。”
崔玉英想起过往,不由得笑了起来。
马明温也牵了牵嘴角。
“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又低声说了一句。
崔玉英笑了笑,夫人是面上心里都疼他,而老爷心里疼,却面上装着严厉。
崔玉英打开了话匣子,也让马明温回忆起在枫亭镇的日子。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他特别像瑞儿。因为是幺儿,瑞儿从生下来就比他其他兄弟,多得几分我和丽娘的喜爱。所以从小养了一身臭脾气,爱哭爱撒娇,也执拗……”
“后来,我见到博承,就把他收了当弟子。他自己也努力,书读得不好,但武功招式却学得有模有样。丽娘也喜欢他,经常把他误认为是瑞儿……”
崔玉英看了他一眼,见他沉浸在回忆里,心里一叹。
道:“是啊。妾还记得,以前他一不开心就喜欢跑我们武馆来。还赖着不肯回家。夫人又疼他,让人给他做了好多吃的。他自己不喜欢吃的,也不说,不忍心夫人难过,就一直吃,吃得撑吃到吐……”
马明温笑了起来:“脾气跟瑞儿一模一样。”
说完,想到此刻可能跟他娘已经团聚在一起的小儿子,心里又疼了起来。面上却挂着笑。
崔玉英心里一疼,忙岔开话题:“那博承这回放跑了老爷,他会受到什么责罚吗?”
马明温又叹了口气:“责罚是一定的,就看他的上司肯不肯保他了。博承是个性情中人,他这个性子,想坐得高位,想走得更远,会很辛苦。”
马明温自己也没想到,这次迎战他的会是吕博承,才不到三年,他就能带领一支颇具规模的悍军铁军了。
他心里为他骄傲。
阵前交战,两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到会在那样的场合,师徒二人以那样的方式相遇。
最后是博承虚晃一枪,他一个不妨,竟刺中博承……博承带伤勒马退回军中,而他则带着人马逃出了朔军的包围……
博承这是念着师徒一场,不忍伤他,不忍和他师徒二人刀戢相向。宁可伤了自己,放跑了他。
只是他放过了自己,不知朔皇会不会放过他。
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朔皇这个人,他马明温了解得透透的。
胸无大志,耽于享乐,性情又多疑。现在齐皇在东都与他分庭抗礼,他派人前去攻打,而他手下的大将却放跑了齐军的人马,他是一定不会放过吕博承的。
就跟当年他没有放过自己一样。
他立过多少功劳,几个儿子又立了多少功劳,最后还齐齐为朔朝捐躯了……丽娘差点哭瞎了眼……
可最后呢,他们一家得到什么了?
这个腐朽的朝廷,还在苟延残喘,他恨不得立刻掀翻了它。
“此番是我欠了博承的,将来有机会我定会偿还给他。”
“就怕他没有命等到老爷偿还他。”
马明温顿了顿:“他此番放跑我,朔皇是一定会责罚他的,但还不至于会要了他的命。至于将来……战场上瞬息万变,希望他能活着吧。现在他手上的功夫又精进了。”
“妾也希望他能活着。他还没见过他孩子呢。老爷没告诉他吧?”
马明温摇头:“那会气氛那么紧张,哪有时间叙旧。”
也是。崔玉英又悠悠说道:“也不知苏娘子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咱们要是再晚走一些时日,就能见到了。”
“希望是儿子吧。这种乱世,男人都活得艰难,更何况女人。好歹也给博承留条骨血。”
“是呢。妾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夜深了,明日老爷还要往袁州去,妾服侍您就寝了吧?”
马明温捏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对崔玉英淡淡说道:“你去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崔玉英面上一黯,应了声:“是”,就转身出了房间。
而马明温又坐在桌前发了一回愣,良久才上床歇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