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王城的路上,果不其然遇上同入宫的臣民。
在城门前,早已是一片黑压压的骏马人群,守候城门大开。喜庆的日子,气氛却颇为凝重,人人脸上蒙着忧虑。
察珠从马车探出头来向清欢招手,不远处,呼延奉来抱肩在一旁望着。
清欢和呼延旻对视一眼,进了察珠的马车。
肃穆的气氛这才缓和下来,察珠的脸圆润粉红,气色十分好,肚子也已显怀,鼓囊囊地抱在手中。
清欢仍是不太敢摸她的肚子,握着她的手道:“怎么连你也来了?这么冷的天,若是冻着孩子可怎么好。”
察珠挪挪身子让侍女为清欢倒茶,“不碍事的,下人们都仔细伺候着,而且我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心里有数。”
清欢捧过茶杯,早上食欲不振,只堪堪塞了两块花生酥入腹,现下一杯苦茶入喉,更觉喉咙里苦涩滞重。
“他们这茶苦,公主喝得惯么?”察珠递过一盘糖点心,笑眯眯望着她,“新春里的头一旬先喝苦茶,再吃糖糕,先苦后甜,勿忘根本。”
“有趣。”清欢捻过一块糖糕送入嘴中,细细抿化。
清欢和察珠在一块相处的时候,绝口不提男人之间的政事,也甚少说道王宫的事情,此时在紧闭的宫门前,三言两语心不在焉。
臣民一一入幕觐见,再捧着赏赐面无表情地出来,几个王子一同唤入王帐,再出来时,脸上便有了不一样的神色,女眷里,唯有清欢被邀了进去,下了盘棋。
对于北宛王的病,太医说是心血耗尽,无药可医,如今靠着雪山的妄见花入药维持生息,只是这妄见花也不是起死回生的神药,支撑不住气血衰竭的崩塌。
清欢棋艺拙劣,北宛王的棋也不曾比她好多少,落子的空档,他叨叨絮絮地同清欢聊起了往事。
他说他同清欢的父皇三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两国交战,两人俱在沙场守兵磨练,歇战时两人在一个边民开的酒肆里一起喝过酒。
说清欢出生时,清欢父皇借此由头明里暗里逼着北宛进贡送良驹,他却给了千只肥羊。
说他年轻的时候,如何英武不凡,俘获了草原上姑娘的芳心,这些年如何励精图治勤勉爱民,最后说到了呼延旻的阿史那。
呼延旻的外祖是宋一个落魄秀才,靠教书写字为生,却不知何由惹了上怒,一家人齐被发落至北疆戍边,北宛王有次征边遇上呼延旻的阿史那,抢回了北宛。
呼延旻的阿史那平日里冷冰冰,但笑起来像春天里温和的风一样,他哄了几年才得了一个笑。
苍老的北宛王似乎瞬间恢复了年轻时候的模样,眼睛泛起晶莹的光彩。
他不厌其烦叨叨絮絮向清欢讲述那些尘封的故事,也许是没有人想听一个老人的过往,也许是他错过了听他故事的人,他以前不曾多言,只在老了的时候,独自放在心中咀嚼曾经的激荡岁月。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一盘棋下完,已是正午过后,清欢从殿中出来,看见呼延旻木着脸站在寒风中等她。
“我饿了。”清欢幽幽道:“陪着下了大半日的棋,父王都不留我用膳。”
“回家去,让厨子做。”呼延旻为她系上狐裘,牵她回家。
他并未问起清欢有关北宛王的话语,清欢也不愿再复述一个老人对青春岁月的回忆,如果他不愿对他人讲起,那就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
呼延旻的女侍将他的一件亵衣捧到清欢面前,只道是王爷送来的。
清欢点了点头,让女侍把衣裳放入床头。
这便是允诺了和呼延旻同床共枕,无论当初如何约定,清欢始终是他的妻,呼延旻是她的驸马。
“王爷的用具一起搬过来,你是王爷的侍女,以后就在这里伺候。”
呼延旻的女侍叫苏吉,是跟随他多年的北宛女子,当年从北宛一同去宋,又从宋再回日月城。
清欢吩咐靛儿随苏吉收拾呼延旻的物品,靛儿却站着不动,扭着手指支支吾吾地问:“公主……以后还要奴婢伺候么?”
清欢无奈道:“苏吉比你年长,以后屋里你多听她的些,但你是我的人,只怕还是只能我管着你。”
靛儿这才松了口气,“是,多谢公主。”
清欢不知呼延旻有多介意她非完璧之身,他不曾再提,可清欢知道,他那晚一夜未眠。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清欢不想让之伤心失望的,其一是她的母妃弟弟,其二就是呼延旻。
*
年节之后,清欢收到母妃从汴梁寄来的屠苏酒和梅花饼,还有上元节的一只美人灯笼。
日月城没有汴梁灯火通明鼓乐喧天的上元节,但有篝火和炙羊肉、马奶酒。
李暮笛吹得好,如肃穆秋日飘拂的春柳,凛冽冬日绽放的芙蓉,只是以一管划痕累累的笛,在这奇异的和谐柔美中掺入一丝苦涩的破音,他却不肯换一支笛。
点了美人灯笼挂在树梢上,清欢和呼延旻说到相国寺的灯海星河,那年他们在拥挤的浚仪桥上仰望樊楼的奇巧楼阁。
“以后我再带你回汴梁,过上元节。”呼延旻叹道:“我也无比怀念汴梁的千帐灯啊!”
李暮抿一口屠苏酒,慢腾腾道:“平康坊里有条太平巷,巷内有一口荷塘,盛夏里满巷都是荷花的清甜气……”
“李暮,你是汴梁人?”
“我乃钱塘人氏,只在汴梁念过两三年的太学。”
清欢愈加好奇,一个能入太学的学子,为何要在北宛的沙漠独自一人度过如此多年。
李暮又默然不语,揖袖告退。
清欢望着他飘然离去的背影,向呼延旻道:“他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一个握着那样笛子的人,不可能是坏人。”呼延旻回道:“可大宋没有这样叫李暮的一个人,一个江南学子为何要来到北宛最艰苦的深腹之地采玉为生,一待便是许多年?”
“或许因为他回不去,他的笛,吹的都是水润润江南之景。”清欢踮脚拿下美人灯,眉目如画的美人栩栩如生,“不管他是谁,他说他是李暮,我就相信他。”
李暮是谁,他在北宛做什么,这些于清欢都无所谓,清欢只相信他的笛,她知他们是同一类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