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异的神色,舞阳郡主全部看在了眼里,但她毫无畏惧,也没有半分迟疑和犹豫,迎着大老爷逼视的目光娓娓道:“自从知道喜丫头往侯爷的药碗里下了毒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诚然,人在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确实有可能受到环境和当时情绪的影响,从而做出一些违背自己本意的举动,但从本质上来讲,人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有自己的目的,都是为了利益而已。”
“毕竟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嘛,世人为了些身外之物将自己变成一个唯利是图的机器这并不奇怪,我只是不能理解,毒害侯爷,对喜丫头有什么好处?”
“不论怎么看,她都不是此事的直接获利者,可她却甘愿承担最大的风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刚刚,大哥你的话启发了我。”
“此事喜丫头虽然不能直接受益,可侯爷若不在了,大哥你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而喜丫头身为你的女儿,自然也能鸡犬升天。”
“如此,你只需稍稍将利害关系与喜丫头一分析,再投其所好地向她许诺一些东西,她自然愿意为你身先士卒、肝脑涂地。”
舞阳郡主这番话说得并不重,甚至连语气也是轻轻柔柔、不急不缓的,可在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漏听了她的任何一句话。
没有办法,她这操作实在是太刚了,直接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尤其是沈宜喜,她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差点儿没瞪出眼眶,很明显是被舞阳郡主猜中了事情经过难以置信的样子。
就连大老爷一时间也没找出话来反驳,垂眸良久未语。
半晌之后,大老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死心道:“郡主既说世人的一切举动皆为有利可图,那我倒是要问问,毒害二弟于我而言有何益处?”
“且不说二弟有文武双全的远哥儿,就算没有远哥儿,府里还有个武艺超群的三弟,而我虽为侯府嫡出长子,却自小身体孱弱,没有半分武学天赋。”
“说句难听的,就算二弟真的不在了,这侯府的爵位也不可能落到我的身上,如此,我又何苦枉做小人?”
大老爷这话乍一听十分在理,毕竟定北侯府以军功起家,历代定北侯皆为赫赫战功的武将,大老爷一届文弱书生,怎么也不像个有能力征服武人的人。
征服不了武人,就意味着他坐不稳定北侯这个位置。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舞阳郡主却是不信他这番话的,因为这世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即使明知道自己不行,也不会愿意眼睁睁看着别人在“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而大老爷就是这种人,宁不利己,也要损人。
想到自己梦境里定北侯府众人悲惨的结局,舞阳郡主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大哥说的都对,你确实没有理由枉做小人,可若这小人不是枉做呢?”
“若是在侯爷之后,三弟、远哥儿、甚至是宵哥儿、寒哥儿他们都恰好接连遭了难呢?如此,大哥得到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毕竟,你可是府中的嫡长子啊,这偌大的家业有什么理由绕过你落到别人身上呢?这不现实,也不公平,不是吗?”
舞阳郡主的语气轻飘飘的,但每一个字却都落在了大老爷心中最敏感、最阴暗的那个点上。
他听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戾气,看向舞阳郡主的眼神阴狠得仿佛淬了毒似的。
这一刻,两房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算是被彻底撕了下来,大老爷也不准备继续维持伪善的假象了。
他甚至不打算再狡辩,冷笑一声,道:“是,你猜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授意的。”
大老爷这话一出,原本就很震惊的众人瞬间目瞪口呆。
很显然,他们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忽然发展到这一步。
大老爷承认了。
他居然承认了!
他怎么会承认呢?
沈宜欢拧着两条眉毛,心下奇怪极了,她觉得形势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而她也越来越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
好在眼下也不需要她做什么,自有懂的人能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做适当的事,推动剧情的发展。
譬如此时,大夫人就急急地嚎了一嗓子,“老爷!”
大夫人以为大老爷这是被舞阳郡主给刺激傻了,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了,便急忙出声想提醒他慎言。
可大老爷却并不将大夫人的提醒放在心上,他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淡漠道:“闭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大老爷这么一说,大夫人就不敢再多话了,只能兀自在一旁急得跳脚,却到底拿他没有办法。
解决完聒噪的大夫人,大老爷转头继续道:“这瓶三寸红是我拿给喜丫头的,也是我说动她给二弟下毒,甚至就连二弟这次遇刺,也都是我一手安排的,这一切全都是我做的。”
“不仅如此,在解决完二弟之后,我还打算向三弟和远哥儿、宵哥儿、寒哥儿下手,清除掉所有可能阻碍我袭爵的绊脚石。”
“为了成为定北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我谋划了许久,也努力了许久,只可惜,如今这一切竟被你们给识破了。”
大老爷说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略带嘲讽的微笑。
真的太可惜了,他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呢。
大老爷有些惋惜的想着。
对于他的惋惜,舞阳郡主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她也不想理解。
事到如今,她只想替定北侯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不顾念半分兄弟之情,对自己的亲人下此毒手。
这么想着,舞阳郡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侯爷对你、对你们一家子难道还不够好吗?”
“当初大哥你重病,是侯爷遍寻名医,请来了神医为你治病;大哥你身体不好,冬日格外畏冷,侯爷便亲自去山上围猎,为你打来了好几张雪狐皮御寒;去岁玉哥儿科举失利,不愿出京为官,也是侯爷不辞辛劳地奔走,最后用战功换得玉哥儿进了翰林院。”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侯爷已将为人兄弟的义气和情分做到了极致,可反观大哥你呢?你心里就只有爵位,只有利益,你可曾真正将侯爷放在心上哪怕片刻?”
“老实说,这些年我一直很为侯爷不值,他这么多年的真心和付出,哪怕就是拿来捂一颗石头,也总该捂热了吧,可大哥你们呢?你们对他永远都是予取予求,只当这一切是他欠你的、欠你们的。”
“可大老爷你扪心自问,侯爷他真的欠你吗?你没能袭爵,是他的错吗?他有故意跟你抢过任何一样东西吗?”
“没有对吧,侯爷从来只会让着你,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就算看了,也是想着该怎么捧回来送给你,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忍心这么对他?”
舞阳郡主说着忽然有些心酸,她是真觉得自家夫君太可怜了,默默为大老爷一家付出了那么多,他们不感动不感恩也就罢了,竟还恩将仇报,想方设法地与他作对,甚至是要他的命。
如果说一开始大老爷的表情还算平静的话,那么在舞阳郡主说完这话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
他仿佛被人打开了一个名为气急败坏的开关,神情明显变得激动起来,“他不欠我?你竟然说他不欠我?!”
“呵,你可知我这一身的伤病是如何落下的?你一定不知道吧,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沈淮源!若不是为了救他,我何至于落得如今这个弱体残躯!”
“我救了他,然后我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也失去了爵位,若你是我,你心中能不恨吗?”大老爷红着眼睛质问道。
关于大老爷嘴里的这段陈年往事,舞阳郡主其实略有耳闻。
她和定北侯是年少夫妻,感情甚笃,因而早在成婚之初,定北侯便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告诉了她,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小时候大老爷对他的“救命之恩”,以及他袭爵之后对大老爷与日俱增的愧疚。
但也正因为清楚一切,舞阳郡主才更觉得离谱。
她以为,就算少时大老爷曾对定北侯施以援手,定北侯感激他、回报他无可厚非,可这并不应该成为后来大房理直气壮道德绑架他们的理由。
更何况,那场“救命之恩”本来也挺戏剧的,就大老爷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而言,定北侯这些年做的那些早就已经足够了……
定北侯小的时候性子跳脱,没事儿老爱往水里钻,平时倒也没出过什么事,家里人便不太拘束他,可偏偏那年那日,他因为脚抽筋,差点儿没了小命。后来是大老爷恰好路过,叫来了家丁,定北侯这才得以捡回一命。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谁知那日竟那么不凑巧,又发生了后面的事。
定北侯刚被救起来不久,大老爷便急着上前看他,可前一日刚下过雨,荷塘边十分湿滑,大老爷一脚没有踩稳,就这么滑进了荷塘里面。
家丁们见状倒是及时跳下去施救了,也很快将大老爷救了起来,可大老爷自小体弱,即使是在不算冷的三月里落了水,也还是留下了病根。
自此以后,大老爷原本就孱弱的身子越发的虚弱了,每年到了冬天,他屋里的药几乎就没有断过。
许是久病多变态,大老爷渐渐便恨上了身强体健的定北侯。
尤其当冬日他只能穿着厚厚的大氅躲在屋子里喝药,而定北侯和三老爷却可以只着单衣在雪地里练武的时候,他心里的恨意便如同春日的草地,抑制不住地疯长。
再后来,定北侯承袭了爵位,屡立战功,成为人人称颂的晋国战神,大老爷的心里更不平衡了。
他总觉得这一切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而定北侯却悄悄偷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那时候乃至于后来,大老爷都从未想过,即使没有那次不小心失足落水,他也依然是个不能习武的病秧子,永远不可能承袭定北侯府的爵位……
回忆完过去,舞阳郡主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些事情,还真说不清谁是谁非。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舞阳郡主肯定是站在自家夫君那边的,更何况大老爷确实有些偏执了。
沉默了片刻,舞阳郡主幽幽说道:“据我所知,大哥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吧?虽说落水的确使你落下了病根,但在未曾落水之前,你不是也经常汤药不离手吗?”
“如此说来,就算没有那次意外落水,你也不可能像侯爷他们一样上阵杀敌不是吗?那你怎么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将一切罪责归咎在侯爷身上?”
舞阳郡主的话字字珠玑,毫不留情地挑明了这些年被大老爷刻意忽略的问题。
的确,就算没有定北侯,没有落水,他也注定只能做个在家族庇护下的富贵闲人,而这才是大老爷最不能接受的。
明明都是侯府的子嗣,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身体孱弱,半点不像将门虎子,而他的弟弟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沙场点兵,步步高升。
他当然不能责怪生养他的母亲没有给他一个好的体魄,于是这一腔无法安放的怨怼便悉数落在了定北侯的身上。
因为,当一个人对未来感到绝望的时候,恨一个人便成了唯一可以支撑他好好活着的理由。
大老爷心里什么都懂,但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做错了的,尤其是还有直面这些年他其实是在因自己的无能迁怒定北侯这一事实。
“这不过你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于我而言,沈淮源给我造成的伤害,他就算是做小伏低一辈子也偿还不清,而我失去的那些东西,也再回不来了。”大老爷淡淡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