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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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没有人希望你过得好。

    “拿到普林斯顿数学系的录取,八月份开学就去报道。”

    和山子坐在街道的长椅上等高中常去的馄饨摊五点开门。“就知道你出息,真他妈光宗耀祖。”他递给我一根烟,天浮现鱼肚白,橙色反光背心的环卫工人清扫大街。晨光里,他的脸瘦削而坚毅,长久的江湖生活让他习惯刀头舔血,同样丧失滚滚红尘,聚会,逛超市,看电影,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此别过。

    “我原本可以当个读书人,运气好点,当个化学家。”

    “这样就不要去金三角进货了,对吧?”我接上话茬,两个人在微冷的晨风里边抽烟边笑,环卫工人纷纷侧目。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存哥,他一定会高兴的。”山子抖落烟蒂时说道。“行,你和我一起去。”“我?算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德行。”

    摊子吃完馄炖,步行去育德高中,一路上和学生同行,那一刻内心不再纠结,学生时期长久存在的郁结和自卑伴随普林斯顿的录取通知烟消云散。

    不论人在某个时间段如何长久的腐臭,只要有,哪怕一个,翻盘的机遇就可以一步登天。同样,不论人在某个时间段如何长久不可一世,只要有,哪怕一个,声败名裂的失误就会万劫不复。

    人生最不合理的合理,无数的人被命运的浮沉玩弄。

    “老王?”踏入校门前见到了骑电瓶车眼皮浮肿的老王。他惊讶的抬起安全帽上面的遮挡物:“你又回国了?”我单刀直入:“我拿到普林斯顿数学系的录取了。”“干了,比清华北大还厉害吧?我看新闻全球大学排名,如果我记得没错,普林斯顿是第一吧。”老王吓得手一哆嗦,手里握着的鸡蛋饼掉在地上,土豆丝,火腿肠散了一地。

    存哥听到这个消息后半晌没说话,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在抖。他背对着我,小声的抽泣。我没有过去安慰他,长期积攒的压抑需要宣泄,很高兴,我带来了这个契机。“你说过的,如果我发达了就回来给你的同学做演讲,给他们一点远见和希望。”

    存哥抽了几张草纸,胡乱的抹了把脸:“谢谢你尼尔,谢谢你。”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存哥如此激动,直到后来的很多年我才明白一个三十年的教育工作者在天朝教育体制改革下无奈而绝望的苦心。

    什么是公平?是你和我的钱一样多吗?是你和我的房子一样大吗?是你和我的车一样快吗?公平是每个人无论何等出身都可以平等的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只不过,三线城市的孩子们在教育资源不断倾斜的大环境下出路越来越少。出师未捷身先死,恰当也不恰当。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我站在台上一时语塞。存哥满眼期待的看着我:“给大家说说你是如何拿到普林斯顿数学系的录取的?同学们,普林斯顿是目前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学,比哈佛耶鲁还好。更是甩清华北大一条街。”

    台下原本漫不经心的同学们霎时不约而同的发出啊的叫声,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这份炽热让我想起了高考失败后回母校拿毕业证告诉班主任要出国时其他人的目光,如芒刺背。

    好问题,我是如何在北美拼杀干掉一票竞赛高手和天才拿到这份录取单的呢?不过是滚了床单而已。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不够热血。这个世界有趣的一点就在于,绝大多数真正可以改变命运的机遇是见不得光的,或是纯粹的运气。

    成功学是最大的幸存者偏差。

    “我参加了ICPS全球数学竞赛拿了金牌。”我面不改色的编纂,甚至随便拿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单词ICPS增加可信度和权威感。台下再次发出哇声和掌声。“你有什么经验分享给大家?”存哥引导我发言。“我觉得每个人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要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拿高考来说...”我看着台下一双双眼睛,张口就来。

    那一刻,我的心很疼,因为我太清楚在这狗日的世界上努力是多么次要的条件,尤其是对出生就落后几拍的他们来说。但我不能讲明,要是说出事实,譬如在中国北京海淀区,同样面临高考的同龄人有私人家教补习,有专门的教员研究高考命题,他们只要确保自己是中上游就有希望进清华北大。根据国家统计局,三线城市学生进清华北大的概率是0.015%。更残酷的是,对于北京的他们即便考不上清华北大,家里的资产也足够让他们申请北美名校,逆天改命。而你们一旦错失高考就只能来到一线城市充当基本劳动力。

    你告诉我,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有些人出生就该注定花开富贵,有些人就活该劳碌一生?

    在台上,看他们认真期待的样子,我已经想到他们梦碎清醒时如何的鲜血淋漓。久违的,沉睡在心底的景愿开始重新跳动,我要凭借一己之力恢复公平,存哥口中的公平,人人都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倘若赌上一切都不能,那我便是公平。

    “你们要坚信一件事情,越是黑的夜晚,越要坚定的相信太阳。”我说完收尾词,眼角落下一滴泪,礼堂里爆发雷鸣般的掌声。缓缓鞠躬,存哥对着我点头,我们都在精心编制善意的谎言。

    “哟,这不是尼尔吗?怎么回国了?”耳畔传来阴阳怪气的腔调,我回过头,是以前的邻居。“噢是李阿姨,我这次回国探亲。”我端着咖啡杯平静的回答,咖啡厅里好事的人投来目光。李阿姨带着自己的儿子站在我的桌子边:“对了,你在美国哪个学校来着?美国治安可不好,我儿子经常和我说电视里报道的枪击案。”我内心冷笑听完她的台词,故意卖个破绽:“听说您儿子考上了985名校,上海同济大学是吧?恭喜你们了。”李阿姨果然穷追猛打:“哎呀,不就是同济嘛,我儿子知道分数时候都生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说失误了,少了十几分呢。你是美国哪所学校来着?是什么州立大学吧?”“不,是普林斯顿。”我云淡风轻的说道,咖啡的香气在口腔里化开。话音刚落,一旁的儿子脸色变了。

    “什么普林斯顿,我都没听说过,该不会是野鸡大学吧?”李阿姨继续趾高气扬,无知者无畏。

    “如果同济的世界排名足够高,或许你还能看到普林斯顿。”

    李阿姨固执的查完手机后,我才明白中年人的尊严如此脆弱。为什么人要拼命争上游?因为活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道理太过朴素,以至于人都不愿相信。一个人来到北美,历经波折爱恨,到头来,依旧孤家寡人。人生就是这样,最好的景色一个人看,最长的路一个人走,最痛的伤口一个人愈合。全身有六十万亿个细胞,但只有一个影子。

    要有绝对的财富,绝对的权力,绝对压倒性的力量去停止自我世界里的纷争。至此,与钱权相伴,不再渴望人们的爱,不再渴望真心和至深的缱绻。那是殉道者的宿命。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代价向来如此。逻辑浅显,倘若一直是强者姿态,哪会有苍蝇围绕,又会如何被生活逼入死角?我坐在咖啡厅的一角看俗世人人蠢钝却幸福,明天吃什么,哪条裙子好看,他/她不爱我了怎么办构成他们自我世界里的纷争。这种纷争不需要全神贯注,以命相搏。所以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不会体验到极致的幸福亦或者绝望。喜忧参半,不好不坏。

    “先生买花吗?”街角的女孩抱着一筐花叫卖,脸上红晕和皴皱,粗糙开裂的手,指甲内的黑泥说明她经常在外面劳作。我看她:“怎么不在学校读书?”女孩害羞的低下头:“俺家还有个弟弟。”我看着篮子里新鲜的山花,女孩小心的在上面撒了水,从山里背到城里,烈日下个个鲜艳欲滴。“都是俺今早去山里采的,可新鲜了。”她涨红了脸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抬头看人来人往,他们眼里有偶像,有爱豆,有花天酒地,谁会在意花开的美不美。我用手指夹出两张富兰克林递给女孩:“下班了就去银行,告诉柜台姐姐,美元兑人民币。”女孩接过纸币,睁大眼睛问我可以买多少朵。我笑着看花团锦簇,满目姹紫嫣红:“最美的那朵。”

    带走一朵花,低头点烟,下意识后退一步避风,烟头燃烧的一瞬,几滴液体迸溅到我的嘴唇,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对面的路人尖叫倒地。

    那个花摊被撞碎,地面血色的拖行痕迹长达三十米。满地碎肉,器官残片,空气弥漫着腥甜,大量的血雾让周身空气的温度都提高,置身其中甚至有一种被温热包裹的错觉。向左看去,撞击至彻底报废的黑色轿车,奄奄一息的路人哀嚎,这时候原本被撞飞的残肢和内脏才落下来,一阵肉雨,猩红世界。

    坐在警局里,警员递给我一条毛巾和热咖啡:“先缓一缓,我们等会问你一些问题。”那一刻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意外还是杀人?”做笔录的警员没有回答,答非所问:“这种速度直接撞击广场上的人群,已经很明显了。我们重新看了监控,你那时候距离那台车才不到一米。”“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愤怒的吼叫。“投资失败,妻离子散,大概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警员喝着咖啡说道,我讨厌他语气里的云淡风轻。“那个卖花的女孩呢?”警员擦去袖子上的咖啡渍:“撞成肉泥了。”

    血肉苦旅,那一刻我陡然明白我幸存下来的意义。概率学上,每个人明天都有一半的几率死去。倘若我们活着看到日落,又有几人心存感激?至少我不会感激这种命运的怜悯,相反,我把这视为一种启示,那便是即刻着手自己背负的使命。

    几天后,那朵山花早已枯萎,我再次来到那个路口,损毁的护栏已经更换,清洗车冲过马路,丝毫不留痕迹。街边的店铺在营业,路人匆匆路过,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