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尚未结束,几场暴雨过后,天好不容易放晴,街头巷尾的百姓赶忙抱出被褥衣裳,晾在院子里,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日光。
下了太久的雨了,布匹发霉,木梁生苔,连人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馊味。
过了午时,地上的水汽被蒸干,晨间的清爽荡然无存,四下又开始闷热起来,蝉鸣也愈发聒噪。
南市。
与东西二市不同,大南市乃剑南节度赴任后新建的一市,靠近津渡,有好些时新玩意儿售卖。
其中最繁华的当属四回曲巷,酒肆林立,人群熙攘。
在一间名为“蒼穹茶館”的茶肆里,楚灯流从午后的小憩中转醒。
算了一上午账,她原先只想在柜台上趴一小会儿,可天一热,人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据开市起已有三刻,茶馆的客量还未达高峰,楚灯流暂时不忙,抻了抻四肢,踱步到后厨,给自己要了碗茶。
不是店中热卖的加料加酪的清茶,而是用旧法,茶粉和盐煮出的抹茶。
至于为什么要叫抹茶,她也不知道,时人并没有这样的说法,这是她母亲取的名字。
厨娘贴心地给她加了不少冰,但她饮了两口,眉头便皱起来了,茶粉磨得太粗,许是没好好过筛,卡在嗓子眼,又涩又痒。
怎么回事?
她娘出门只小半月,后厨行事怎么就开始敷衍?看她年纪轻,觉得她好糊弄吗?
苍穹茶馆落在成都已有十五年,各坊分店共有九家,早就是个了不得的招牌,她娘曾许诺,到她十七岁时,就将茶馆在南市的总店全权交与她。
而现在,她仅仅管了这些日子,就有人敢造次了。
楚灯流有点沮丧,也隐隐有些心慌。
但她面上不显,坐回苍穹家特制的高脚胡凳上,拨动算盘,继续翻看账本。
账本每年一换,一季一查。十间茶肆,十本账册,除了总店用的是她娘的所谓“复式记账”,其余的账册明目都乱得很,要动手脚,也挺简单。
她打起精神,耐心地逐条翻看。
“叮叮……”
快到未时,客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门帘被人推开,门梁上挂的一串铜铃被反复摇响,清似水声,给苦夏中人带来些许慰藉。
“灯流──”有人喊她的名字,语调活泼欢快,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绮罗盈身,戴一套卷草狮子问的金钗环,“你居然愿意看店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楚灯流游离烟波浩渺的账海,抬头,一眼瞧见来人额心画的翠钿。当世时兴的妆容皆是描红花钿,钟爱翠钿的娘子并不多,她的好友柳妙就是其中之一。
“妙妙。”柳妙的名字取得好,念完后唇齿绽开,不自觉地就想笑。楚灯流停下手头的活计,目光移到柳妙身后的男子上,微微颔首道:“杨郎君。”
那杨郎君也点头回应,他一身轻薄的蜀罗青袍,皮肤很白,腰间的革带价值不菲。
他是柳妙的新婚丈夫,在县里当户曹,家中据说出身弘农杨氏,祖上当过隋朝上柱国。他们婚礼那日楚灯流也曾前去观礼,却未见杨家有世家大族之风。
可看其夫妇打扮,倒像是这半年来阔气了不少。
她收回目光,挽起柳妙的手,亲自带他们夫妇去楼上的雅室。
南市的苍穹总馆是一座结构复杂的三层楼阁,正中开了天井,植遍竹柏,还搭上竹台,专门请人在这里说书,附带售卖最新的话本传奇。
一层招待是消费传统饮子的平头百姓,二层接待的客人更加富余,多点本店特制的乳茶点心,而三层,则专为达官贵人所设。
柳妙过去来喝茶都去的是二层,而此刻楚灯流带他们走的是直通三层的楼梯。
杨郎君面上浮出一丝了然的笑,似乎相当受用。
而柳妙则拂拂手上的单丝披帛,示意丈夫跟在她们姐妹后头,不要打搅。
“妙妙果真寻到一桩极好的姻缘,把你家郎君治得服服帖帖。”楚灯流揶揄道,一面从楼梯向下巡视店中状况。
柳妙轻打她手背,眉一挑,佯怒道:“促狭,你个未婚娘子懂什么。治好这个有何用,家中还有还有几尊大佛哩。”
楚灯流想了想,心说确实。杨郎君家中母亲祖母尚在,还有几位伯娘婶母,怕都是不好相与的。她便悄声安慰:“你嫁的只是你郎君一人,管那些老妇作甚。观你气色不错,想来他应该挺心疼你的。”
“哎呀,这确实。之前宫里来了赏赐,二郎那份全都给我收着了。”柳妙说着,手便扶上了发中金簪。
“宫里?”
“瞧我这脑子,最近家中一直不得闲,此次前来正是同你说这事。”柳妙凑到楚灯流耳边,道:“二郎有个堂姑姑,好多年前被他叔祖接到洛阳去了,没想到是个有福的,选中良家子,封了才人,去岁深秋又怀上龙嗣,现在已经是淑妃了。一人得道,咱们这些鸡犬总得升天不是么?说不定以后的太子就是二郎表弟呢──”
“好消息啊,干嘛藏藏掖掖。”楚灯流不明所以。
“宫中秘辛。你可知当今圣人有几个子嗣?旧历新历,统共十六年,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娘胎带病的小公主,至今未给封号,生怕封号太大压不住。他那些嫔妃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的孩子活不了,别人的也别想活。淑妃怀孕,圣人决意要保此胎。把她藏到道观里将养,而后河朔那边动荡,圣人有意入蜀,又先一步把她送到杨家来了。”
“眼下如何?”
“当然是生了哇,皇子!不然我啷个出的门,杨家上下草木皆兵,我勒婆母天天喊我到淑妃跟前伺候,哎哟我真的服咯,终于溜出来啦,赶忙跑来你家这里吃茶,好几月哟,馋死我了──”
柳妙是个性情中人,精神一放松,蜀地方言就从流利的官话中冒头,看来真是憋狠了。早听说宫里规矩大,估计她家中的大佛得加上好几尊。
“你心也太大了,天家秘闻也敢讲与我个外人,不怕我转头就泄密。”楚灯流假意威胁。
“十几年手帕交,你放个屁我都知道是什么味道的。”柳妙继续放飞自我,“何况我为了谁──提前知会你贵人将至,你们茶馆也好早做准备,琢磨琢磨如何拓宽生意啊──”
楚灯流很有点感动,握紧她的手道:“那可真要重谢你,等我娘回来就一起想办法。咱们柳义士今日就免单了。”
说着话,他们一行人也到了三层。楚灯流领着夫妇两个穿过刷桐油的廊道,推开一间屋舍的门。
屋里早就铺上了清凉的竹席,桌角摆着一只小冰鉴,画紫藤花的屏风前立了一个矮柜,上头白瓷鹅三足炉中冒着袅袅香烟,浓厚的降真香在屋内四散。
杨二郎吸了吸鼻子。
楚灯流于是把窗推开,好在外头起了风,暑气也没有漫入凉快的房间。窗外正对茶馆的是一间酒肆,也是三层,也开了窗,几个五颜六色的浮浪子倚在窗边,她略略扫了一眼,转身走开。
……
对面那群人也看见了她,惊鸿一瞥,只知她该是个漂亮姑娘,面容如何,却没看清。
其中一人还望着半开的窗,问他的伙伴:“舒暝,你眼神好,可看清楚那小娘子是什么模样?”
唤做舒暝的是个年逾弱冠的青年,肤黑,穿了一件白地绣墨玉牡丹的袍子,没戴幞头,额发修成平直的刘海,其余头发自然散着,长度将将掠过肩头。
他正低头拿小刀给他的两位伙伴片羊肉,随口一答:“还是个孩子呢。”
“嘁──在你眼里,谁不是孩子。”问话人显然不够满意,“明明自己才二十一,心态还不如王寡妇年轻。人家孙子都比你大,都计划再嫁个老头搞第二春。”
“说嘛,你肯定看到了。”另一个伙伴也开口。
舒暝心觉难以蒙混,也懒得扯谎,便稍稍回忆了一番。
小娘子年纪不大,养尊处优的模样,首饰看似朴素简单,实则多为宝石玉器,发式也非剑南道流行的那几样,而是长安年初才兴起的一种发髻。
他们一行人方从长安来此地,舒暝观其打扮,只觉得无比熟悉,猜测是哪位家中有消息门路,被送来蜀地避祸的贵女。
长相总体无可指摘,可她气度骄矜,一双眼却清泠泠的,有些违和。
“长安人士,家中富贵,你们招惹不起。”舒暝神色淡淡,语气中暗藏警告,“注意分寸。”
他的两个伙伴便没有继续纠缠,先发问的红袍青年端起酒盏喝酒,后发问的是个男生女相的少年,他的注意从茶馆娘子又转到茶馆的招牌上去了。
“拳打茶颜并都可,脚踢古茗带宁蒙。”少年眯着眼,一字一顿地读着招牌下挂的对联,“天呐,这十四个字,我居然每个都认识!阿暝兄,我出息了!”
“你也就这点出息。看看清楚,那‘顏’、’並‘、’腳‘、‘帶’、‘檸’都是错字,也只有你这奇人认得出。”红袍青年一巴掌乎在少年后脑勺上,“什么破茶肆,连副对联都写不好,通篇错字,胡言乱语。”
“行了。谁也莫取笑谁,月迦识字不过一年,能认识就不错了。”舒暝瞥了一眼茶馆奇怪的对联,收回了目光。
他们此行并非是来饮酒打趣的,而是等待真正的目标从茶馆内出来。
眼下两刻钟即将过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