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烂碎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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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康三年冬末,年关将至,北风呼呼啦啦从冬初一直吹到冬末,日日卷残阳,扫落叶,寒冷肃杀,吹得人缩手缩脚,冻得人满脸通红。

    好在昨日那场大雪今晨卯时不到便停了,虽然庙外路边山间的雪足足积了一尺之厚,但已经在破庙里缩了将近两日,半点野味没去打,将就吃了些干粮、又冷又饿的师徒几人,终于可以赶着载了他们一路,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都会吱嘎作响的牛车继续沿着窄小狭长的小道往费县出发。

    前路……似乎还有一点远,交迫的饥寒,让他们个个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然而一想着,等到了县城,便能吃到热乎的包子,可口的香粥,围在炭火盆子旁边,将已经冻木的手脚烤到发红发烫,几人又觉得胸间似都涌出无限力量。

    “化雪了啊!”

    看着山谷土路边慢慢露出草尖石棱的路面,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中粗砺,路遗很不是滋味地摸了摸不争气的肚子,将手中的鞭子甩扔到正趴在车板上翻看一本发黄软烂的破符书的光头大汉身前,有气无力说道:“更要冷了,车师弟换你来!”

    车思病被打扰了看书也不恼,合上符书,小心翼翼重新搁回自己微微敞口的襟前。

    他那生怕稍一用力,就将自己这唯一的宝贝捏成齑粉似的纤巧模样,配着他那身鼓囔囔粗壮健硕仿佛要将衣衫撑裂的腱子肉,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拾起牛鞭,才休息了没多久的车思病又坐上车辕,卖力地挥动,规律地抽打,似有用不完的气力,一声声脆响和着轧轧的轮声响彻山谷。

    “大师兄,说好的轮流赶车,你这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怎么就又躺下了?!”

    “开始化雪了!这么大冷的天,就你大师兄我这单薄金贵的小身板,用来赶牛车岂不糟蹋?!”路遗紧紧身上微微有些破烂的衣袍,将冬初花三钱银子从一个农家大娘那儿买来的棉布毯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压在腿下。

    然后他团了团窝在茅草堆里,将头脸盖得严严实实的青袍道人的臀肉,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你就是欺负二师兄老实!”

    “哎呀师妹,这叫做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车师弟都没说不行,你就省些力气,到费县还得大半日,话说多了,更会觉得腹中饥饿,师兄要睡了,你莫吵吵。”

    说完路遗果然闭眼不再搭话,小师妹没好气地踹他一脚,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棉布毯整个掀起,灌进一大股凛冽的冬风。

    路遗猛感身下一凉,抖个激灵,下意识便坐起身回望茅草堆里看不到头脸的青袍道人,看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才微微松口气,抬眼对上小师妹泛着得意之色的眼睛,路遗促狭一笑说道:“佘初,你再闹,信不信我把师父薅醒?!”

    听到威胁,佘初赶忙摆手,“别别别,大师兄,我错了!”

    一边说,小姑娘一边极尽讨好地为路遗掖了掖棉毯,后老老实实盘腿靠坐到了车板边沿,果然不敢再多说一字。

    车思病听着身后的动静,憨憨一笑,更卖力地挥起了牛鞭。

    一路上喝风饮砾,颠簸不停,当师徒四人终于到得费县城外,已经时进黄昏。

    牛车一停,路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安稳,难得地不用人叫,就掀开棉毯自己爬了起来。

    看他跳下车,佘初拍着身上的草屑问:“大师兄,我们入了城要往哪里去啊?”

    路遗耷下眼皮,略作思索,“师父说要寻个有缘人……”

    “何谓有缘?”

    “这他没细说,但我曾有好几次,都看他望着一副画像出神。”

    “莫非是师父的故友,或者意中人?”

    “看来不像,那画像破破烂烂,是被人撕碎后重新粘起来的,而且,画像上的人,虽然……”

    路遗想到自己曾经所见那绝色容颜,脸上忽然变得微烫,面对自己的师妹,竟是不好启齿讲明。

    “总而言之,画像上的人,是个男子!虽然师父未曾明说,但想来与那画中人不无关系。”

    佘初没有看过画像,听路遗说完茫然更甚:“那画中人,是什么身份?又该如何寻找?”

    路遗摇摇头表示不知,沉默一阵,望望将晚的天色,无奈说道:“这费县县城不小,找起来可不容易,得先找个地儿安顿下来!”

    车思病听到“安顿”二字,赶忙凑过来:“师兄,这么说,我们这次要待很久?”

    路遗点头,车思病面上的神色更加疑惑,佘初望望还躺在牛车上,不知何时已经露出头脸,似乎还在做美梦,正咂巴着嘴咀嚼的长眉长须道人,也有些疑惑,“师父最近好生惫懒,要找人又不跟我们讲明白找甚么人,怎么找,常住的话,只怕要费不少银子!”

    佘初说话向来比较跳脱,师兄弟二人早已经习惯,没觉着有甚不对,不过,银子不够,确实是个天大的问题。

    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好汉,他们师徒几人自然更不是例外,眼下有的,统共也不过几两碎银,要供四人吃喝——有车思病这样一个大胃王,还有他们的师父那样的刁嘴王——只怕对付不了几日。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牛车上因为没有了阻碍,将四肢都伸展开来摆成个大字的青袍道人,默默都在想,有这样的师父在,他们或许永远都只配睡窝棚柴房……

    然而问题是,没得选择的时候,茅草堆也可以将就,可若有得选,想睡窝棚,其实也是一种奢望……

    一个个苦大仇深地盯着他们师父的脸,一想到他明明潦倒邋遢还穷讲究刁钻刻薄的模样,就千感万叹,倍觉疲累。

    但有甚办法,谁让人是师父他们是徒弟?

    对于这个一言不合就撒泼打滚卖惨苦嚎的赖皮师父,师兄妹几个,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

    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路人的连绵指责,忤逆不孝、虐待老弱之类的骂声,可谓铺天盖地,单是口水,都能将他们几个可怜的小东西逐个淹死。

    吃过几次亏后,师兄妹几个都不敢再有半点不敬不从。

    正想着,中年道人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几人幽怨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一道腹鼓轰隆响起,如雷鸣般炸响在几人耳边。

    道人咂巴着嘴,半耷着眼皮坐起来,茫然地望望大小不一的徒弟们,干脆利落地吩咐道:“为师饿了,拿吃的来!”

    ……

    ……

    如今的城阳国,是一个无主之国,如今的费县,官府县衙形同虚设,只要不是扛着大刀大戟胡乱招摇,入城出城都不会有人过问。

    路遗一行四人,怎么看都是落魄的流民,除了车思病九尺的大个剽悍健壮得有些吓人,路遗佘初还有他们的师父,无论拎谁出来都让人找不出一丝错处,所以他们入城,没有费一点波折。

    然而麻烦的事还在后头,他们的师父——柴无悔——一旦清醒,一旦开始喊饿,那么直到美食入口,都不会有所消停。

    车思病慌慌张张地驱赶牛车在费县县城的主街大道上急行,路遗佘初则捂着耳朵双眼巴巴地四下搜寻,以期寻找到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寒碜,能让他们吃饱饭,又能安安心心住几日甚至更久的中等客栈。

    费县,他们几人是头一回来,但不论哪个城镇村落,内里的构造都大同小异。

    对于已经走过万水千山,遍访过无数城池的几人来说,全然没有初来乍到的新奇与激动,只有赶紧找个合适的地儿果腹休整的无奈与急迫。

    天渐渐落黑,街边巷角都亮起了灯,费县城被罩进一层不同于白日的喜庆浮华之中。

    北风穿门过窗,吹得临街铺面各式的彩旗猎猎作响。

    师徒几个又饿了将近一日,即便在黑暗之中,也难掩脸上的饥黄菜色。

    师父柴无悔嗷嗷地嚎了一路,口干舌也燥,实在没耐性再等路遗他们精挑细选下去,一巴掌拍到车思病的后脑勺上,指挥他将牛车停下。

    “哎哎哎!停停停!就它了就它了!”

    柴无悔指着一家门口亮着四盏大红灯笼的客栈,二话不说,拿上自己的拂尘玉箫就跳了下去。

    路遗一看那架势,再看那门口以及店内的陈列摆设,心道不妙,也顾不得交代车思病佘初,就纵身一跃,整个人挂到柴无悔身上:“师父!这家店,咱可吃住不起!您非要去,干脆把徒弟嚼了得了!”

    柴无悔向下瞟了一眼挂在自己腰间的两条腿,尝试继续前走,然而路遗虽然清瘦,怎么也是个八尺男儿,加上车思病见状不对,很快也跑了过来将自己拖住,竟是一点没奈何,还险些被他二人扳倒在地上。

    但他丝毫不见气恼慌张,反倒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须,然后气定神闲地将方才别到腰间的玉箫抽出放到唇边,短短吹了几个音后,便见师兄弟二人自动松开了对他的束缚,老老实实地站直到两边,讷讷呆呆地弯腰颔首做请,将这青袍道人主动请进了“蓬莱仙栈”。

    佘初见事成定局,嘴角不自觉抽了抽,心想这两个傻子,明知道师父有“噬魂箫”,能迷人心智,要阻止他不先抢箫,却将人抱住,能起甚么作用,真是白长了两颗脑袋,一点都不想事。

    摇摇头,佘初也不再纠结,背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无比懊恼又欢快地跟了上去。

    十数息过后,又一阵弱不可闻的箫音响起之后,路遗和车思病两个,才从噬魂音中醒过神来,茫然地互望几眼,似乎全然忘记了他们现在何处,将去哪里。

    车思病不解地摸摸自己溜光浑圆的脑袋,回头没有看到佘初,只剩自己的大锤孤零零地摆在车板凌乱的杂草堆上,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大师兄……节哀……我……我去让小二把牛车安置安置……”

    车思病怜悯地望了路遗两眼,便拖着牛车也往客栈门口走,路遗哭笑不得,第无数次痛心疾首地感到,或许自己,果然是他师父从路上捡来养的,所以让他做大师兄,脏活累活样样不少,微微偷懒便会被师妹念叨,一人担负赚钱养活四个大活人如此重担还捞不着半点好的可怜人……

    “真可谓路有遗孤孩,命苦薄如纸!”

    叹叹念念,路遗甩头晃脑极尽夸张地也走进那簇满含温暖的昏黄灯光里。

    天光云影全都笼进黑暗,栈内亮亮堂堂,肉菜飘香,一进门便感觉到如春的暖意。

    堂内角落稀散地摆着几盆炭火,火星炸得哔啵作响。

    小二眼尖,看到路遗也不用问,就知道是和方才的青袍道人以及个头小小披着灰黑烂斗篷、几乎把整张脸都遮完了却仍旧掩不住皓齿明眸灵巧可人的姑娘,还有那个要求把牛车拖进马厩的壮汉是一起的。

    意识到这点,小二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这些人看上去,不是甚么富贵人家,却不太好惹的样子,奇奇怪怪,风尘仆仆,若被掌柜的知道,他招呼了这样几个人进客栈,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闷头一顿暴打?!

    若只是打两下,倒还好了,只盼他几个,不要在店内惹出甚么祸端来!

    他们费县是个小城,不限制外地人入内,但对于异乡来客,总也不乏疑忌,当然,不会时时如此,碰到那种呆愣愣傻憨憨可以一刀宰刮出很多油水的外地来客,他们总会很欢迎。

    没有在意小二异样探寻的目光,路遗点点头,也不用他招呼,就径直往已经在堂内旋木梯旁的桌边坐好、正同店内另一名跑堂接连不断说着甚么的师父师弟妹他们走去。

    “那么多菜名儿老道我也记不住,小二哥,干脆都上一遍罢!麻利些!”

    小二原以为是些穷酸汗,听到所有的菜都要,立马眉开眼笑,连连应好。

    路遗走在半途,听到柴无悔的话,转身便想逃,却被佘初急急唤住。

    “大师兄,快过来这边坐!”

    不待路遗屁股贴上板凳,佘初不无欣喜地继续开口:“师父说,今夜可以将就一下,定两间天字一号房就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