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伤疤与顽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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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仆三人喝完茶,又去看了会儿杂技表演,一直玩到傍晚才回府。

    夏侯翎很久没有玩得这般快活了,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路上都在追问夏侯纾什么时候再带他出去,尤其是她说的那个厨艺比府中大厨还好的神秘所在。

    刚进东偏门,夏侯翎脚下突然就停住了,方才的活泼与喜悦也瞬间一扫而尽,换上了一脸的担忧和害怕。

    察觉到异样,夏侯纾抬首侧目,便看到进门处的假山前,郭夫人领着三五个随身伺候的仆妇等在那里,表情极为凝重。她瞬间明白夏侯翎在害怕什么了,拉着他的手紧了紧,企图以此安抚他。然后径直走到郭夫人面前,大大方方欠了欠身,叫了声“三婶”。

    夏侯翎也跟在后面喊了声“母亲”,却是声若蚊蝇。

    郭夫人冷冷的看着夏侯纾姐弟之间的小动作,直到夏侯纾放开了夏侯翎的手,她才觉得自己那一颗被揪出了褶皱的心渐渐松散,恢复成平整的模样。她装作没有看到夏侯纾,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夏侯翎身上。然后仔仔细细将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里又开始不平衡。为什么平日在自己跟前连笑容都吝啬的儿子,会在他人面前如此放松?她对他不好吗?她已经把自己毕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丈夫和儿子,也奉献给了这座深宅大院。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郭夫人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然后她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冷冷道:“翎儿,想来你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竟敢私自出府了。”

    “母亲,我……”夏侯翎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想为自己辩解,可是舌头却又像被什么扣住了一样,到口的话就被生生咽了下去,任目光在郭夫人和夏侯纾之间来回流转。想起白天对姐姐的承诺,他很是愧疚,可是面对母亲却又不忍心说出半句违逆的话来。

    夏侯纾明白他的挣扎与不忍,也不怪他出尔反尔不讲义气,然后冲着郭夫人俏皮的笑了笑,说:“三婶莫怪翎儿,是我带他出去的。我们只是在城里逛了逛,并未生事。这会儿正要送他回去呢,赶巧就遇上您了。”

    郭夫人闻言,仿佛这才留意到夏侯纾的存在,然后将目光移向夏侯纾,冷着脸说:“三小姐,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要掺和吗?”

    “三婶是长辈,您若要管教翎儿,纾儿自然不敢置喙。”夏侯纾意识到郭夫人要向她发难了,但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继续不卑不亢解释道,“今天的事是纾儿自作主张,虽未提前取得三婶的允许,但也派人通传了。三婶若要责怪,那便是纾儿的错。”

    “三小姐身份尊贵,我哪里敢责怪于你,只是——”郭夫人盯着夏侯纾,丝毫没有长辈对小辈的怜爱,语气也是冷漠而尖刻,“翎儿是我与亡夫唯一的骨血,年纪尚幼且不知轻重,你若念及我这么多年对他的苦心栽培,日后请不要随意带他乱跑。”

    这话说得重,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大气不敢出,就连夏侯翎也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夏侯纾用余光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想来大家都习惯了郭夫人说话时的冷漠与刻薄,顾及她是主子,轻易不敢反驳。说起来,他们姐弟俩出府玩一趟,原本是件开心的事,放在那户人家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倒也不必被郭夫人说得那么人神共愤。当着这么多丫鬟仆妇的面,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终归是两败俱伤,倒不如她这个做小辈的主动认错,赔礼道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定主意,夏侯纾又换上笑脸,诚恳道:“阖府皆知三婶疼惜翎儿,纾儿自然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纾儿也将翎儿视作亲弟,想着带他出去逛逛也不算什么大事。现在仔细想想,此番也确实是纾儿有错在先,思虑不周,纾儿在此给您陪个不是。”

    “三小姐的赔礼道歉我承担不起。”郭夫人并未领会到夏侯纾的苦心,依然冷冷道,“三小姐尚未婚育,自然不懂我们孤儿寡母的艰难。但三小姐身为长房嫡女,也该知道如今国公府了人丁寥落,经不起你这般折腾。翎儿若有个闪失,你叫我如何面见亡夫和夏侯氏列祖列宗?”

    郭夫人软硬不吃,这倒是夏侯纾没料到的。不过郭夫人说的没错,夏侯氏确实人丁单薄。偌大的越国公府里,真正姓夏侯的人并不多。这一代越国公夏侯渊只有两个胞弟,其中,二弟夏侯潭,封镇西将军,常年戍守西镜锦凤城,妻妾和膝下的三子二女都迁过去了,难得回来一趟。三弟夏侯泽,自幼体弱,不到二十五岁便英年早逝,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其他夏侯氏旁支亲戚大多住在京郊祖传的庄子上,各自有营生,逢年过节才会来府中拜贺。因此留在京中的其实也只有夏侯渊一脉和夏侯泽的遗属。平日里,因宣和郡主喜静,下人们不敢高声言语。郭夫人守寡后常年深居简出,夏侯翎因母亲管教严格,也鲜少出来闲逛。所以越国公府平时总是冷冷清清的,少有欢声笑语。渐渐地,住在里面的人也开始变得魔怔起来。

    如果说夏侯翖的死是夏侯氏揭开了的伤疤,给整个夏侯氏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云。那么夏侯泽的病逝则是整个越国公府的顽疾,久治难愈,时不时还会流脓生疮。它就像是郭夫人的武器、护甲和盾牌,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郭夫人总要将它拿出来说一说,没有人不向她缴械投降的。

    而这,正是夏侯翎最隐秘的痛。

    夏侯纾早就明白,有的伤口是必须挑破了,剜去取腐肉和脓血,敷上药晒在阳光下才能好得快,但眼下这情景却不是最佳时机。郭夫人再怎么刻薄,她对夏侯氏的付出都毋庸置疑,是夏侯氏的功臣,也是夏侯翎在这个世上最亲之人,更是她夏侯纾的长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夏侯纾不能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否则就是在打夏侯翎的脸。

    想到这里,夏侯纾再次恭恭敬敬向郭夫人拜了拜,诚心诚意道:“三婶教训的是,纾儿必当谨记。”

    伸手不打笑脸人。郭夫人没料到一贯骄纵的夏侯纾会如此恭敬温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想到唯一的儿子竟然被夏侯纾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带出逛了一圈,还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她就方寸大乱,心里始终无法释怀。正欲说点什么发泄一下,便看到见收到消息的宣和郡主已经赶来了,后面还跟着好些个丫鬟仆妇。

    宣和郡主目光凌厉的将在场的人都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夏侯纾想着郭夫人此刻心中不快,若是当着母亲的面说点什么,只怕遭殃的是自己,忙解释说:“母亲,这事都怪我。是我未经三婶允许就私自带翎儿出府。虽是一片好心,却让三婶担心了。”然后又转向郭夫人继续说,“三婶若是不肯原谅纾儿,纾儿自愿领家法。”

    郭夫人见夏侯纾抢先一步交代了事情原委,丝毫没有隐瞒,倒也还算满意,尤其是听到后面那句“自愿领家法”,她甚至觉得有几分痛快,于是将目光移向宣和郡主,想看看她作何反应。

    夏侯纾原本以为母亲必然会碍于颜面用家规重罚自己,未料宣和郡主却只是淡淡地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小孩子家玩闹而已。”然后看向郭夫人,“夫人是不是过于担心了?”

    郭夫人不可置信的望着宣和郡主,同为女人,她们一个失去作为依靠的丈夫,一个失去最优秀的儿子,两人都因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而终日郁郁寡欢,似乎应该同病相怜才对,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她越想越不明白,笃定宣和郡主是想偏颇自己的女儿,于是说:“大嫂,我的苦楚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你说的没错,我都明白,且感受深刻。”宣和郡主神色平静地说,“难道因为我承受着痛楚,所以就让孩子们也一起受着吗?夏侯氏世代出良将,男儿们身先士卒、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翎儿身为三房嫡子,即便将来不打算上战场建功立业的,也不能总是像个女子一般终日养在院子里。郭夫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希望你能想明白。”

    郭夫人没接话,似乎也觉得宣和郡主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一想到如今三房就剩下夏侯翎这么一个独苗,她却是万万不敢放手的。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宣和郡主原本就没打算追究谁的不是,见大家都不说话了,才看向夏侯翎,见他把头埋得很低,转而叮嘱伺候的仆妇,“六公子年幼,日后诸位要好生看护,切勿再出差池。”

    一干装聋作哑许久了的丫鬟仆妇赶紧点头答应。

    听到宣和郡主特意吩咐大家要关照夏侯翎,郭夫人再无话说,遂领着夏侯翎和随身的仆妇转身离去。

    夏侯纾见势也准备脚底抹油溜走,却被宣和郡主叫住了,只能耷拉着脑袋听候发落。

    等了半晌,却没等来宣和郡主的责骂,只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夏侯纾抬头狐疑的看向母亲,却听到宣和郡主说:“你既已知错,便自己回房反省吧。”然后也转身走了。

    夏侯纾如临大赦,心虚的带着满心疑惑回到自己的院子。

    刚进卧房,便看见支开的窗户上站着一只白鸽。她回头向云溪使了个眼色,云溪立马往外瞧了瞧,并迅速关上了房门。夏侯纾这才走到窗前抓了白鸽,从白鸽腿上去下一支小小的布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