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灵睡眠不足，从上飞机就开始戴着眼罩补觉，到了车上接着睡，几乎睡了一路，快到叶家老宅时被叶娴心叫起来，她才勉强打起精神。
空气湿冷，风里都似乎裹着湿漉漉的水汽。简灵趴在车窗上，看着路边一排宛如站岗哨兵的高大树木，叶落归根后，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在风中伫立。
叶家老宅逐渐进入视线，且不说里面的装饰如何，光是外观就充满新年喜气。大红灯笼高高挂，漆黑冰冷的铁栅门挂了红色的春联、窗花、中国结。
门朝两边打开，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停在正厅外的门廊下。
司机帮忙把车后备箱的行李和礼物搬出来，简灵率先进了门，客厅里充斥着小孩的嬉闹声、大人的聊天声，厨房里的烹油声滋滋作响，满是烟火气。
简灵一出现，客厅里先是安静了一瞬，继而更加热闹，舅舅姨妈们相继对她嘘寒问暖，哥哥弟弟们凑上来帮她拿东西。
叶归舟和舒泱泱也在，两人早几天就过来了。简灵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幸好她不是单身狗，不然就被虐到了。
简灵一一问候完，跑到楼上看望叶老先生。
“外公，我回来了！”听保姆说外公在书房练字，简灵敲了敲门就推开门探进去半个脑袋。
叶老先生穿着灰色绸布长衫，袖子半挽，面前的檀木书桌上放着一张雪白宣纸，刚写完一阙词。闻声，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笑呵呵地看着她：“就等你了。”说罢又板起脸来故作严肃，“往年早早就过来了，今年怎么捱到除夕当天才回来？”
“以前上学放寒假早，我就早点来啦。”简灵背着手小跑上前，双手搭在叶老先生肩上，给他老人家捶肩按摩，“难道舅舅没跟您说，我参加工作了，公司昨天才放假我也没办法。我心里挂念外公，早就想过来了！”
外公慈爱地敲了下她的脑袋：“就你的小嘴最甜，我听归舟说了，你任职的程氏集团的老板就是你男朋友，真想来他能不批假？”
“那也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破坏规矩啊。”简灵吐了吐舌，“您说是吧？”
叶老先生被她堵得没话说，却笑得越发开朗，眼角的皱纹堆叠了几层，并不显老态，反而精神矍铄。
“你啊你，打小就机灵鬼一个。”他点了点她的额头，转而说道，“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过来让外公掌掌眼，我得警告他，我们家掌上明珠可没那么好捧回去。”
简灵一听到“掌上明珠”四个字就想到程知栩的微信备注，顿时笑眼弯弯：“他随时待命，只看外公您什么时候有空闲时间。”
“你外公我哪天都有空闲……”
保姆阿姨过来叫两人到楼下用饭，两人便止了话茬，由简灵搀扶着，叶老先生一面笑一面说让她多住几天。
中午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圆桌旁，吃了顿普通的午餐，说说笑笑气氛愉快。
饭后，众人稍事休息便动手商量年夜饭的菜品。
简灵孩子王一个，带着弟弟们躲在楼上打游戏、吃零食、看电影。平时不敢看的恐怖电影全找出来播放，也不怕给他们造成心理阴影。每当播放到惊悚的画面，简灵的惯常动作就是随手抓过来一个小表弟挡在自己身前，吓得想看又不敢看……
当然，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直这么和谐。
舒泱泱从英国带回来很多糖果，其中最好吃的是提子味的夹心软糖，几个孩子都只挑这个口味的吃，很快就要吃没了。简灵运气好挑出了最后一把，小表弟扁着嘴去找妈妈哭诉。
简灵的三姨妈叶文秋女士笑着说：“姐姐工作辛苦，作为弟弟，你是不是要让着姐姐？”
小表弟的心理阴影比看恐怖片的面积还大。
告状无门的小表弟屁颠屁颠跑回来，简灵盘着腿坐在地毯上，得意地扭了扭身子：“跟你姐姐我比家庭地位，你还嫩了点！”
然后，二十几岁的大人就和十岁的未成年打起来了，楼上楼下绕着满屋子跑。
叶娴心头痛道：“我怀疑她到了三十岁还不知道‘稳重’两个字怎么写，疯起来跟上小学一样。”
一旁正在捏烧麦的叶文秋笑眯眯说：“这样挺好，谁跟她生活在一起都乐趣多多。”
——
除夕当晚无雪也无月，总是少了些味道。
小时候，简灵记得爷爷奶奶还没去世时，他们在北京过年，有一年就下了大雪，一簇簇地堆在窗沿上。外面雪亮雪亮的，屋内暖意融融，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脸被白茫茫的热气半掩，欢声笑语时而传来，伴随着春晚和爆竹声，特别有年的味道。
简灵拍了一张年夜饭的照片，又让大家配合拍了一张大合照，发到朋友圈，之后就放下手机没看。叶家有规矩，饭桌上一律不许看手机，一年到头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专心陪伴家人更重要。
年夜饭前后正是拜年的时候，各种或群发的或单独发的新年祝福塞满了信箱，还有撒红包的，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
大家都没理会，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年夜饭。
如今不允许燃放烟花，大的小的都坐在一起玩手机打发时间，顺便守岁。简灵以往跟他们一样，现在心里有了牵挂的人，趁大家不注意就躲回楼上的闺房，悄悄摸摸给程知栩打电话。
飘窗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她就坐在上面，小腿并拢，手环着膝盖，扭头看着窗外的路灯、远处的霓虹，脑海里想象着程知栩那边的情景，不知是否也跟她一样。
电话铃声响了好半晌才被接起来，程知栩温柔带笑的嗓音透过电流传过来：“家里有点吵，没听到。”
“我猜到了。”简灵背靠着软乎乎的坐垫，身上穿着宽松柔软的毛衣，脑袋两边各编了一根小辫子，她手指缠绕着小辫子玩，笑起来像漂亮的洋娃娃，“你吃年夜饭了吗？”
“刚吃完，在客厅陪家人聊天。”程知栩大概是走到僻静的地方，电话那边没有了嘈杂的声音，“你呢？”
“我也刚吃完。”简灵望着窗外璀璨又冰凉的夜景，有点想念瑞士的白雪皑皑，“诶，你那边下雪了吗？”
程知栩站在落地窗前，看了眼外面差不多的景致：“没呢，早上起来飘了会儿小雪粒，之后就没动静了。”
“哦。”简灵不知道要说什么，没话找话，“你年夜饭吃了什么，给我报菜名。”
程知栩闭着眼眸回想桌上的菜，一道一道说给她听，没有半点不耐烦。
简灵撑着腮安静地听，偶尔插一句嘴，说这道菜她特别爱吃。程知栩就答应下次见面做给她吃。
两人聊着没营养的话题，也没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聊了半个多小时。
简灵说：“程知栩，新年快乐！提前跟你说，我怕没等到零点我就睡着了，因为我现在有点困。”
程知栩倏地笑出声来：“我以为你要说群发短信的开场白，‘我怕送祝福的人太多’之类的。”
简灵扑哧一声也笑了，她的私信里也有类似的群发新年祝福语。
程知栩说：“简灵，新年快乐。”
简灵打完电话，拿着一沓提前准备好的红包下楼，挨个发给表弟们。她玩心大，给红包前还得让人家夸她一句。
“姐姐真漂亮”“姐姐身材真好”“姐姐是小仙女”“姐姐声音甜”，诸如此类。那群比她年长的舅舅表哥们摇头叹息，这些小萝卜头只要给钱什么话都说。
简灵发完了红包，一转身给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春晚的父母长辈磕了个头：“爸爸妈妈、舅舅姨妈，祝你们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红包有吗？”
长辈们齐齐愣住，这么早就开始要钱了？不能等大年初一？
简灵双手比了朵花放在下巴处，真诚地眨了眨眼睛：“我明天肯定起不来，红包都要被弟弟们抢光了！”
诸位长辈无奈扶额，纷纷各自回房拿红包，总不能让她白磕了个响头。于是，那些弟弟有样学样，排成长队轮流磕起了头，阵势大得差点吓到几位长辈。
简灵抱着一堆红包心满意足地跑到房间，程知栩昨天说，过几天会给她新年礼物，不知道他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
春节过后的几天，是一年当中亲戚走动最频繁的时候，每天除了早饭时间，基本上中午和晚上都有宾客。
叶家的旁支多，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也多，家里的来客几乎没断过。简灵有种住在旅游景点的感觉，迎接了一拨又一拨来客，送走了一拨又一拨来客。
终于，到了大年初四这天，程知栩的生日。
简灵一早就送过生日礼物，不过还没有给他说过生日祝福。吃过早饭，家里就来了远房的表亲，长辈们在接待，简灵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就借口离开，再次躲回房间，给程知栩拨了一个视频通话。
可惜铃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通。
简灵想，程知栩一定也在走亲戚，没空接电话。
她等啊等啊，等到一上午都过去了，那边还是没给她回消息。她郁闷地躺在飘窗上，用脚踹着堆在角落的玩偶，借此发泄不满。
简灵默默吐槽，就算是走亲戚，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吧，没时间接视频就算了，连回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吗？她不信。
简灵生了一会儿闷气，决定不想了，丢下手机，翻身坐起来趿拉上拖鞋，叫了几个弟弟陪她打游戏。
楼下的门铃恰好在这时候响了，叶归舟放下茶杯起身过去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程终南和郁织锦夫妇，两人身后站着高大挺拔的程知栩，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天的程知栩格外的帅气逼人。
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好几个礼品袋，快要拿不稳。叶归舟顾不上调侃程知栩，连忙上前迎两位长辈进门：“叔叔阿姨请进……”
话音还没落地，他就意识到这称呼不对劲，程知栩叫他舅舅，他怎么能叫程知栩的父母叔叔阿姨，辈分乱套了。
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也收不回来。叶归舟咂了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叫人了。
程家知道叶家人多，给每个人都挑选了礼物。三人进门后，按照规矩先去问候叶老先生，而后再是其他人。一大群人互相寒暄，客厅里热热闹闹。
程知栩陪着叶老先生聊了许久，得了空就把其中一个礼物盒塞给叶归舟：“舅舅，过年好，孝敬你的。”
叶归舟太阳穴跳了跳：“……你怎么早没说你要来？”
他听家里的老爷子那会儿吩咐做饭的阿姨，让她把今晚的菜品准备得丰盛些，还以为是什么重要客人。原来是程家人……也的确算得上重客。
程知栩抿了口清茶，笑容温暖和煦：“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
其实是想给简灵一个惊喜，没提前告诉她，只给叶老先生打了个招呼。本来上午就该到上海了，飞机因为天气问题延误了好几个小时，下午才赶过来。
简灵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和父母刚好在机场，他一接通视频就要露馅了，便一直忍着没联系她。
当时被郁织锦发现，她笑着问他：“你没跟简灵说我们要去叶家拜访？”
程知栩笑笑，本来是打算年前就告诉她的，后来她给他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那种开心他到现在还回味无穷。
“我想给她个惊喜，所以没告诉她。”程知栩这样回答郁织锦。
然而此时此刻，叶归舟听到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那种浑身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太强烈了：“程知栩，你能不能正常点？”
自从换了个身份，这个人说话就奇奇怪怪的，莫名的不正经。
程知栩但笑不语，品着茶，视线在客厅里逡巡，没看到想看的人，于是问叶归舟：“简灵人呢？”
叶归舟呵呵一笑：“在楼上跟一群小屁孩打游戏，已经弄哭三个人了。”
他刚说完，楼梯上就跑下来一个小屁孩，呜呜咽咽地跟大人告状：“姐姐说我太笨，不跟我玩。”
叶归舟面无表情道：“这是第四个。”
小姨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交给小屁孩，指了指楼上，声音低柔：“端上去给姐姐吃，哄哄她她就跟你玩了，你姐姐最好哄了。”
小屁孩抹了抹眼泪，抱着一盘水果费劲巴拉地上楼。
程知栩深吸一口气，感叹道：“看出简灵的家庭地位了。”
叶归舟嗤了一声：“你当我以前说的话是跟你开玩笑的？”他搭上程知栩的肩，“你想娶简灵？先搞定这群七大姑八大姨再说。”
程知栩倍感压力。
果然，舅舅姨妈们与程家夫妇聊完家常，将目光转向程知栩，开始了严苛的“一问一答”环节。
楼上，小表弟把一盘水果递给简灵：“姐姐，吃不吃水果？”
“等会儿再吃。”简灵专心打游戏，随口问，“楼下怎么这么吵？”
“来客人了，是个帅叔叔，还有两个人，是帅叔叔的爸爸妈妈。”小表弟说，“帅叔叔叫程许许。”
简灵顿了一下，屏幕上的人物立马被人揍掉半管血，她望着小表弟，蹙了蹙眉：“你说帅叔叔叫什么名字？”
“程许许。”
“程许许是什么鬼？程知栩吧？”
程知栩？！
简灵扔下游戏手柄，穿上拖鞋就往楼下跑，脚踩在楼梯上噼里啪啦地响，显示她此刻有多么急切想要求证。
程知栩听到动静回头，就看到挽着丸子头，穿着马海毛毛衣的简灵从楼上冲下来，像带着一阵风。他扬了扬眉，站起来走到楼梯下面，准备牵她的手，简灵却连跳两个台阶，扑到他怀里：“你怎么来了！”
客厅里一众长辈都看向这边，程知栩心理素质强大都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尽量用正常的声音说：“过来拜访叶老先生。”
简灵也注意到大家的目光，跟几千瓦的强光灯照射过来似的，灼亮灼亮的。她摸了摸刘海，眼神闪躲，露出害羞的表情，咕哝了句：“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
程知栩轻声说：“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简灵抱怨：“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程知栩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惊喜。”其实真正的惊喜还在后面，他暂时不能跟她说。
“好吧，我喜欢。”简灵主动去握他的手。
客厅里的长辈们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表示没眼看了。
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叶老先生都被感染了，比平时多喝了点酒，拉着程知栩说了很多话，大意是让他照顾好简灵，那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孩，她的终身大事是他心头最记挂的事情。
程知栩看向简灵，郑重地许下承诺：“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简灵正想跟外公说她相信程知栩，面前的男人忽然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简灵要说的话一下子忘了个精光，捂着嘴倒吸一口气，除了程家夫妇早就知晓儿子的计划，面不改色，其余的人都惊讶地愣在原地。
程知栩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纯黑色的盒子，上面刺绣着淡金色logo，质地精良。他缓缓打开盒子，一枚华丽的六爪钻戒躺在丝绒布上，在水晶灯下闪耀夺目。
“简灵，这才是我要给你的惊喜，也是给你的新年礼物。”程知栩一字一顿说得极为缓慢，语调温柔动人，“很久之前我就想好了，如果要跟你求婚，一定是在最最疼爱你的长辈们面前，有他们的见证，那样才显出我的诚意。”
他说：“我遇见你的那天，阳光那样灿烂美好，我以为只是认识了一个朋友家的女孩，却没想到能收获一份真挚的感情。”
他说：“你不会知道，我常常会在深夜里想自己是多么幸运的人，被一个女孩毫无保留的爱慕。”
他说：“你每一次说喜欢我，我都止不住心动，还会有一种感觉——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偿还你的喜欢，很快，我找到了答案……”
他说：“我想娶你，简灵。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之间进展太快，因为我们没有八年恋爱经历，也没有十年感情基础，但是我有信心，陪我度过余生的那个人就是你，也只会是你。”
简灵在他说第二句话的时候眼眶就红了，睫毛不住地颤抖，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最后还是没忍住，泪眼朦胧地俯视着单膝跪地的男人。
程知栩从盒子里取出那枚戒指，修长的手指捏住它递到她面前：“简灵，你愿意嫁给我，成为程太太吗？”
简灵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崩塌得彻彻底底，控制不住抽泣出声。她颤颤地伸出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口说话，带着股哭腔：“我愿意。”
程知栩将戒指套上她的中指，慢慢推进去，很轻地笑了下：“你哭得太狠，我都没听清，你说的是‘我爱你’还是‘我愿意’？”
简灵又哭又笑，轻轻吸了口气，更清楚地回答他：“我爱你，我也愿意嫁给你。”
程知栩说：“我也爱你。”
耳边似乎有鼓掌声？还是小孩子的嬉笑声？全都听不清了，好像彼此的心跳声更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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