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体沉重,砸起灰尘尺许。
铁慈看也不看脚下的尸首,淡淡道:“不需要你指令,不需要你归顺。孤的兵,何敢背叛孤?”
她抬眼看向对面。
那是萧常亲军,开平军的一部分军力,顺宁指挥使司的兵。
现在那些兵惶然看着萧常的尸首。
后方一阵骚乱,刚才想趁机逃走的黄明,被后方赶来的归顺铁慈的开平军给堵了回来,一回头看见萧常尸首,大惊之余也大怒,尖声道:“皇太女!您擅杀边关大将,袒护叛国逆贼,你是要悖逆圣旨,悖逆太后吗!”
铁慈笑笑,拨了拨马,她声音不高,却全场都能听见。
“关于永平卫指挥使通敌叛国一事,孤要说明一下,她通的所谓敌人,是深入西戎的孤。”
大军哗然。
“军中出了细作,导致永平军在西戎的暗线失去了联络,而西戎辽东异动,永平这里消息不畅,将给边境防卫带来变数,因此孤自动请缨,带领部分士兵和书院学生,深入西戎探听消息,出发之前和指挥使约定,隔期互通消息。如果黄监军敢拿出那封所谓通敌信件的原件,就应该知道,上面不会有字,只有我和指挥使约定的暗记。”
黄明冷笑道:“信已经送到盛都,是真是假,皇太女您说了可不算!”
铁慈一笑,一招手,后头归顺她的开平军里走出几个人来。
是容溥等人。
铁慈一走,容溥等人也追了上去,丹野特地拨精锐相送,日夜兼程,正好铁慈在孚山山口被阻了一阻,容溥等人便追上了。
不仅追上了,还带来了一个信使。
就是当初黄明等人伪造狄一苇信件后,继续指派往西戎送信的人。
他进入翰里罕漠后,在大漠中因为风沙迷路,转了好久,直到容溥等人遇见他,他还没转出沙漠呢。
因此信也就没到铁慈手中。
容溥发现这人的信使打扮,心中起疑,将之救下,随即发现这人身上带着的信,和往日不同。是用密封的盒子装的,非常紧实。容溥隔着盒子闻见了一点淡淡的熟悉的气味。
他戴上手套打开盒子后,发现了那封本该交到铁慈手中的信。
容溥走过来,三言两语说清楚这事,将那信取出,问那信使,“这封信是黄监军让你送的吗?”
信使看黄明一眼,点点头。
“是要送给叶辞的吗?”
信使又点头。
士兵们听着,脸色难看。
铁慈道:“这就奇了。既然当初狄一苇通敌,信是写给大王子的。已经被你们截获,被送往盛都给指挥使定罪,那么这封继续送往西戎的信是从哪来的?为什么又变成了送给了我?”
容溥取出银针,挑开信笺,片刻后将银针举起。
日光下银针色泽纯黑。
“信上有毒。”铁慈道,“本该送给大王子的信其实却是送给我,送给我的信上却有剧毒,诸位还不明白吗?”
黄明眼底掠过惊慌之色,勉强定了定神道:“杂家并不认识这个信使,也不知道这什么信上有毒的事,焉知不知一切都是太女安排?”
“孤也不是来和你对质的,凭你还不配。既然你说信件已经送至盛都,那正好一起拿了去,好好让朝中诸公瞧瞧。”铁慈轻蔑地看了黄明一眼,“看见这信笺底下的花纹了吗?你们倒是精细,伪造信件也照描了。然后在上面模仿指挥使笔迹写通敌内容是吧?一群傻逼,不晓得这是英吉利的花体字吗?花体字就是通信内容,你们画蛇添足在上面写字,内容牛头不对马嘴,你们是想笑死孤好继承孤的皇位吗?”
士兵们:“…………??!!”
黄明:“!!!”
狄一苇想起那日皇太女接了去西戎的任务,跟到了她营帐里,非逼她学几个英吉利花体字好通信,死缠着她练了半晚上那歪歪扭扭蚯蚓般的字,练到她忍无可忍把人给赶出了帐子。
心中感叹了一声。
世上本没有天生周全的人,人的周全,都是在长期的劣境磨折之中,慢慢琢磨得来的。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那也得先慢慢爬过那千里之途。
“通敌叛国,必有所求。指挥使如果真的通敌西戎,现在大军发来的,就不该是辽东了。”铁慈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示意容溥将信再次封好,回头要安排人递送盛都。
她轻描淡写抛下又一个炸弹。
“西戎如今已经安定,新任西戎王愿献上翰里罕漠,和我大乾永修两国之好。”
一霎寂静之后,士兵发出巨大的欢呼。
当前辽东大军压境,西戎的态度就显得分外重要,西戎安定,那众人一直担忧的两面受敌就不存在了。
皇太女亲自潜行西戎,为他们争得了稳定的后方和控制局势的机会。等于挽救无数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功劳难以估量。
黄明听着那欢呼,慢慢缩成一团。
他身边,披着大氅的崔轼也缩着身体,大氅被士兵们挑开,露出他苍白瘦弱的身体,铁慈目光一转看见了他,有点诧异居然是他。
他怎么和黄明混在一起了?
赤雪轻声道:“主子,这人跟着黄明来的,婢子瞧着他有些古怪……”
崔轼抬起头,仰望着铁慈,声音急促地道:“殿下……我……我只是路遇黄明,被他带来……我来永平,是洗心革面,想当面向太女赔罪……”
铁慈没看他一眼,道:“押下去。好生看守,回头审问。”
她现在没时间理会这种宵小。
“现在,”铁慈看向那些神情尴尬的顺宁指挥使司军队和开平军,“孤亲自作证,没有叛国,没有通敌。而国难当前,你们还要助纣为虐么?”
话音未落,开平军已经齐齐后退,汇入那批已经归顺铁慈的军队之中。
顺宁指挥使司的副指挥使一刀砍翻还在犹豫的指挥使,对着铁慈一躬身,喝令:“全体都在——放下武器!”
万军卸甲之声齐如一声。
只剩下了萧常的亲军,其实也是萧家的私军,领头的还未及表态,铁慈已经轻描淡写地道:“萧常黄明相互勾结,窥视军权,伪造证据,构陷边关大将,导致辽东大军入关,伤我百姓,毁我家园,罪在不赦。将在外有临急处断之权,现孤以皇太女令告之诸军——”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着令就地处决萧常及其亲军,按斩杀敌军同功论赏。”
永平军大营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声传十里。
欢呼声里,满怀愤恨积郁已久的士兵们,潮水般向萧家亲军涌去。
黄明和永平军中的一些老将瞪大了眼睛。
万万想不到皇太女如此果决。
她竟然公然下令,斩杀大乾军士!
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可以想见,此事之后,御史们弹劾的奏章会淹没了瑞祥殿!
书院学生们也觉得窒息,万万没想到铁慈竟然会下这样的命令,只有容溥震惊之后,立即召集书院学生,低声快速嘱咐着什么。
铁慈面色平静,看着面前萧常亲军陷入杀戮的血海,挣扎哭喊,嚎叫怒骂。
和萧家注定撕破脸皮,不能共存。
但她并不是为私欲下这样的命令。
黄明可以留着获取证据攻击萧氏,但萧常必须死。
他押解回京,萧太后和萧次辅会想尽法子为他脱罪,东拉西扯,最后在三司的互相扯皮中被众人淡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过上几年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形,边关大将会心寒。苦守边疆的士兵们会心寒。
他们已经心寒了,狄一苇被构陷,被示众,这段日子大家被羁縻被压迫,士气已经到了最低点,这时候迎面汹汹而来的辽东,是最不利的情形。
沧田关被夺,永平军已经陷入被动,如果不为狄一苇张目,不将将士们这股郁气泄掉,之后的大战如何面对凶悍强盛的辽东军队?
更何况……
铁慈看了狄一苇一眼。
狄一苇凝视那杀戮,眼底神情奇异。
皇太女,真是个聪明人啊。
她竟然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挽留自己。
她是怎么猜到,自己有打算把辽东打退之后,反手就反了的?
那老虔婆一手掌控的无用朝廷,那毫无建树的傀儡皇室,有什么不能反的?
从她进入那囚车开始,从她在寒风中看见自己的士兵们不断低垂的头颅开始,从她凝视着寒意一寸寸从囚车的铁栅栏蔓延到自己肌肤上开始。
这个念头就在心头肆虐,如暴风雪酝酿在山阴,蝴蝶翅膀扇起的风,就能引起上接天宇的动荡。
但现在,铁慈做到了这一步。
她为她解决后患,为她申冤,为她力挽狂澜,甚至为她面对注定的朝野攻讦,承了这天下骂名。
她再有什么想法,已经师出无名。
憋屈了太久的永平军,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诉说这些日子的愤懑和不平。
这些萧常亲军,是当初挑开指挥使衣裳的人,是最早围困住大营的人,是这些日子看守中不断讥嘲辱骂,把他们当狗一样呵斥使唤的人。
沙场刀枪拼杀出来的血性汉子,为这国这家,头颅多年栓在裤带上,一口一饮边关霜雪,一步一个脚印带血。
到头来,却被这些出身优渥,享受着他们拼来的承平年月的小白脸们踩在脚下。
那些因不公和冤屈引发的愤怒是胸间燃烧的火,不能烧在仇人身上,就会将自己的血气燃尽。
肌骨成泥,血肉飞溅。
铁慈一直端坐马上,脸色冷硬,看着这一刻关山雪染血,血上覆乱雪,红与白之间,苍青色的野鸟被惊动,低空飞过,翅尖擦出一道深红。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就像仇恨最终只能用血来赎。
将士的血液里标记了这一生的长枪铿鸣,未及死亡,不能搁枪。
她也是。
有人大喊:“铁慈,你必将成为史书万年唾骂的罪人!”
铁慈:“千秋功过,自己评说。”
有人惨叫:“铁慈,你将葬送你一生英名!”
铁慈:“江山未定,要名何用!”
四面纷乱又沉寂。
纷乱的是泄愤的杀戮,沉寂的是目睹这一幕杀戮的士兵们。
永平军胸臆畅快。顺宁指挥使司的兵和开平军则是恐惧,后者恐惧里还隐藏着细微的庆幸,庆幸自己等人在孚山山口就放下了武器。不然此刻恐怕也成了泄愤的对象。
渐渐的,有人退了出来,将染血的刀往地下一扔,说句“算了,晦气!”
便有更多的人退出,将刀一收,反身便走。
报复渐渐停止,但萧常亲军已经十不存一。
剩下的也满身伤,在血泊中呻吟。
也有人趁乱逃跑,无需铁慈下令,自然有顺宁指挥使司和开平军去追,两边想要将功折罪的心如此殷切,以至于将追捕逃犯比拼出了军中竞赛的气势。
铁慈又回身,对狄一苇道:“此间事了。还请指挥使暂忘之前委屈,继续摄指挥使之职,号令全军,驱逐来敌,收复沧田关。”
顿时就有几个将领,难以掩饰地吐出口长气。
真是的,白担了这么久的心。
眼见皇太女如此强势,他们之前一直担心这位作为本地身份最高的人,等会要夺军权怎么办?两母虎相遇,必有一伤,两母虎相遇,他们不敢拉架。
好在这位强势也清醒,夺得旗杀得人也让得权。
狄一苇却不意外模样,随意点头,目光落在对面。
铁慈扭身看去,却见一地血迹斑斑的萧常亲军中间,立着楼析。
他一直在,也一直没走,从狄一苇出现后,他便盯着狄一苇,一瞬不瞬。
有人投降,他没降,有人被杀,他也没被杀。
他在人流中央,所有人遇见他,却像流水遇见岩石,从他身边两侧滑了过去。
刀光剑影,肌骨成浆,他安然无恙在人海之中。
只有不知道谁的血迹,溅了一些在他鬓角,却越发衬得他颜色苍白。
狄一苇忽然走了过去。
铁慈沉默。示意众人退后。
两边的军队中间那片空地在渐渐扩大,只留了越来越靠近的两人。
狄一苇的军靴踏在萧常亲军的血泊上,她本就走路拖沓,此刻更是脚底呱唧呱唧,拖起血色的泥,带着殷赤的水。
这声音原本听着有些好笑,但是此刻没有人笑。
最近天气本已经转暖,但是风从山崖那头奔来的时候,携了辽东不灭的雪气,割在脸上,像匕首贴面。
狄一苇站在了楼析的面前。
她比他整整矮一个头。
楼析像之前许多年一样,对着她微微弯下腰去。
他道:“指挥使,我终于又看见你了。还好,你看起来挺好。”
狄一苇眨动她褐色的睫毛,看着面前微微俯下的肩,他往日一丝不苟的长发有点乱了,披在肩侧,她看见那发尖,透出层层叠叠的雪色。
不过三十许的楼析,之前乌发如墨的楼析,不知何时,发已霜。
狄一苇看着那一抹霜色,忽然道:“你这个姿势,以前很多次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楼析微微顿了顿,随即轻声道:“那,我可以抱你吗?”
狄一苇道:“如果你真的很想的话。”
楼析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狄一苇搂在怀中。
他抱得如此小心又如此用力,过往二十年的渴慕彷如一个总不能实现的梦境,日日徘徊于心上,然后这一日,在满地血腥和泥泞之中,他的梦忽然被天光开启,触怀温暖。
原来怀中的人如此娇小,像一团云,稍一用力就怕散了。
原来想象中她定然满身萦绕淡淡烟气,此刻却觉得那味道太淡了,混杂在她自身浅浅皂香里,化成一种好闻却又冷感的气息,他努力地在寻找那熟悉的烟草香气,仿佛找着了,这二十年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端着烟枪的背影的人生,便还在,便没有在指缝中溜走。
埋在他肩头的狄一苇却忽然问:“那封信,你写的?”
楼析微微一停,“嗯。”
“辽东和西戎的斥候细作名单,你泄露的。”
“嗯。”
“就为了得到我?”
两人身躯忽然都动了动。
楼析的回答慢了一慢,声音似乎有点破碎,“……嗯。”
远处,负手而立的铁慈,忽然将目光慢慢往上调,越过两边嶙峋的山崖,看那一线湛碧色的天。
天已经被崖边割裂,朝霞的光溅射在那锯齿状的边缘,喷薄之色如血。
狄一苇和楼析,并没有再说话。
他们肩抵着肩,头抵着头,很久。
很久之后,楼析才抬头,他像狄一苇习惯的那样,眯起了眼,仿佛忽然看不清这一刻血色日光中的狄一苇。
阳光太强烈,她在一色明亮中薄透,整个人虚幻得像要在日色中化去。
这是他的心上人,从第一眼到一生。
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爱而不得的心火熬煎,熬到最后,日子成了黑色的带毒的汁,他仰头饮鸩,从此堕入疯狂黑暗的深渊。
疯着下笔,疯着下刀,疯着走到她对面,看她失军受辱,等着她折尽羽翼,疲倦地落入自己怀抱。
最终他得了这一抱,之后山河寂寂,怀中永空。
他道:“把我葬在别山最高处。背对大营的地方。”
他跟惯她了,失去她之后定然失了方向,便到死,也要留在她身后一尺之地。
然而他亦无颜见这泱泱同袍,他不配俯视他们。
她道:“嗯。”
他道:“别忘记我。”
她道:“嗯。”
他道:“不,还是忘记我吧,我不希望你记起我,便是最后的种种。”
她道:“嗯。”
他的下巴搁在她肩头,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近的位置,他为此朝思暮想,穷极手段,只求一顾而不悔。
如今真正抵达,他不知自己悔不悔。
是不择手段只求一顾,一霎华年艳过一刻便满足。
还是永久长立时光长流,等待或许有或许没有的回眸。直到平静过完这一生。
悔,或者不悔,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声音渐渐清浅,风缓了步,蝶敛了翅,花歇了半卷。
“……我只恨你这一生没爱过我。”
狄一苇没有继续回答。
她静默垂目,在心里轻轻数他的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这风再次卷了来,风里再没有她熟悉的韵律和气息。
她才道:“不。”
“我爱过你。”
“从未停止。”
“那日看见那绝色少年时,我说真好看。你就在我身后一步之外。”
“你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会不会吃醋呢?”
“会不会醋到夜晚冲进我的营帐,和我说些该说不该说的话呢。”
“就像那对少年少女一样。”
“虽然并不希望,但其实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这一句,等了有十年。”
“到最后,我终于等到了你的反应。”
我等了这半生,等待你的勇气,结果你的勇气是那积蓄了十年的潮,日日空打堤坝,一旦没堤,便是浊浪排空,当头倾覆。
原来这就是命。
命运里写满了你我的纠缠,每一句都是不祥的谶言。
她垂下眼。
楼析在她肩头沉睡,肌肤冷白,长而密的睫毛低垂,抵着她的颈项。
她偏头,轻轻吻了吻他的睫。
有人走上来,轻轻接过了楼析。
“把他葬在山顶。”
“是。”
狄一苇不再说话,也不再回头,她缓缓向铁慈走去,踏着一地的红,那艳色里有萧家亲军的血,也有楼析的。
万军无声,看着他们的女指挥使,一步一步,宽大的衣袖垂下,露出一点刃尖,随着她的步伐,一滴,一滴,滴着浓稠的血。
铁慈沉默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恍惚里觉得,有什么已经结束了。
那个逝去的时代里,有少年热血,有沙场同袍,有生死交托,有沉默相守,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灿烂最鲜活的印记,在那片黝黯血色的天地里,如长明之灯,微光永亮。
然后某一日,她俯身,低头,轻轻一吹。
旧事成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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