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柳站下了,规规矩矩回礼,却又十分好奇地问:“十一哥和雯姐姐这是去哪?”
两人便照实说去招待贵客。萧问柳顿时兴奋起来,脆声道:“咱们家里一向少来外客,我方才也听说了,说是昨夜三白堤被水冲垮了,险些要淹了下游,是这群人出手相助,才挽救了大堤,我正想着这是何等出众的少年,能见一见就好了,没想到四叔把人给请回家来了,那咱们这就去瞧瞧!”说着便挽起萧雯的手臂要走。
身后的人露出一脸头痛表情——萧家小公主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又犯了。
嬷嬷急忙上前劝阻,“小姐,四老爷可没让您去,您这般尊贵身份,哪能让您招待客人呢……”
“都说要尽地主之谊,难道我不是地主吗?”萧问柳笑嘻嘻推嬷嬷,“好啦好啦,我不招待,我就去瞧瞧成不?难得今日没下雨,还要把我关着吗?你闻闻,我都快发霉了!”
她性情娇憨,一向受众人宠爱,嬷嬷毕竟也是下人,只能一脸苦笑地往后退。萧十一郎萧竞便笑道:“那便只能跟在后头瞧瞧,你明年就要回京,及笄礼后便要嫁人。可不能再任性了!”
萧问柳听见嫁人两字,便捂住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嫌我吃你家米了是吗?这么急着打发我嫁人!我连人面都没见过呢!”
萧竞笑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什么见过没见过?仔细人听见笑你。”
萧问柳嗤地一声道:“铁凛比我还小一岁!一定是胎毛未退乳臭未干。我啊,要么不嫁,要嫁就得是个人物,像爷爷那样的,像姑祖母那样的,像雪崖叔那样的!”
铃声响起,有舆车行至门口,萧宅太大,去哪都得接送。
萧问柳笑着,提着裙子飞奔去先上了车。
“你就知道昭王世子不是人物了?”萧竞在后面追着,也跟了上去。萧家的嫡子女们的笑声洒落一地。
萧雯默默在后头跟着,她生得清丽秀致,眉宇间却隐隐郁气,在人前不显露,背过身来便现于眉端。
主宅和别院之间有湖相隔,湖上有小舟可渡,也有沿湖的白石道可以绕行,舆车一路沿道而行,走了两刻钟,才看见别院东南角的大门,一仰头,那座高耸的一抔明月楼在目,萧竞站在门口,忍不住叹息道:“筑美楼以掬月,飨繁花以挽春。一抔明月楼这般清雅流芳之地,往日里都只陈放些名家金石字画,如今怎么可拿来与俗人居住了呢?”
话音未落,照壁后行出一女子,乌发如缎,肌肤温润,鹅蛋脸线条柔和,看见一行人,神情也不惊异,嫣然一笑。
萧竞正撞上这笑容,不由一怔,忍不住叹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这哪里是俗人呢。”
萧问柳便笑道:“你方才还在车上怨四叔将你拉来陪客,耽误了你读书,如今瞧来,可还怨了?”
“自然是不怨的。是我孟浪了。”萧竞一个长揖,“这位想必就是……”
女子侧身避开他的礼,笑容温柔:“萧公子误会了。奴婢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迎客,不敢当公子礼。”
萧竞又是一怔,喃喃道:“竟只是个婢女吗……”
萧问柳拉了拉他衣襟,他才醒过神来,歉然点了点头,道:“请姑娘带路。”
赤雪也不生气,一笑转身,三位公子小姐连同他们的仆从跟在后面,眼看那女子背影婀娜不说,行路翩然,裙摆不动,点尘不惊,身姿步态十分美妙。别人还罢了,两位大家闺秀对视一眼,眼底都露出惊叹之色。
这仪态,她们专门请的宫中出来的教习嬷嬷都比不上!
赤雪背对着她们,也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唇角笑意更深。
这算什么呢?她们在宫中练习礼仪的时候,教引嬷嬷给穿的裙子,膝盖上钉一排银铃,但有响动,鞭子便抽过来了。
转过一道回廊,二门前,立着一个白衣少女,肌肤通透如冰晶,眼睫却乌黑璀璨,整个人雪人似的,萧竞想这应该是主人了,果然气质独特,正要施礼,却听那冰雪般的少女冷冰冰道:“随我来。”连多看众人一眼都不曾,便转身带路。
几人才知道这竟也只是个婢女,虽然人冷漠得很,但举止步态,竟也不差前面那位温婉姑娘。
过了二门,院子里坐着一个少年,月白长衫,面容清秀,正噼里啪啦打算盘,那手指快得几乎要成虚影,这回连一直低头的萧雯都抬头看了看,心想这位便是那位主人了,看那神情气度,倒也不凡。
萧竞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便要上前见礼,结果那少年一抬头,看见乌泱泱一群人进来,面色大变,丢下算盘便一路退走,退进东厢房,啪地一声重重关上门。
众人:“……”
赤雪微笑道:“那是我家主人的朋友戚公子。”
众人才知不是正主。
忽然正房的门开了,一人步出,众人想从正房出来的总该是主人了,一抬头齐齐一怔。
那人身量颇高,面容轮廓很深,发色微淡,鼻梁极高,眼眸隐隐透一点幽蓝之色,显然有一些异族血统,上身是一件短小的黑色衣裳,翻领,露出里头的白衣,白衣领口位置,还有一个黑蝴蝶一样的结,下身却是一条黑红大格子裙,裙子只到膝盖,再下面是黑色长袜,黑色的短跟无面的皮靴子。
这一身打扮着实辣眼睛,寻常人穿就是灾难,偏这位高大轩昂,气势凌人,那般踩着皮鞋咵哒咵哒走过来,几位萧家公子小姐直接懵在当地,直到他走到众人面前,昂起下巴,萧竞才回神施礼,结结巴巴地道:“这位想必想必就是……”
赤雪在一边微笑道:“这位是我家主人的师兄。”
乐无逊伸出手,要去握好奇地打量他的萧问柳的手,“幸会。”
萧问柳笑嘻嘻地也便伸手,吓得她身后嬷嬷猛冲上来就拉,“小姐不可!”
乐无逊鼻子哼笑一声,收回手,看看猛退一步的萧雯,连手都不伸了,“无趣!”
萧竞显然还没能反应过来,盯着他的苏格兰裙目瞪口呆中。
乐无逊已经懒得理他们了,大步越过几人,往前院去看那些书画收藏了,行动间开叉的苏格兰裙掀开,隐隐露出里头的……
嬷嬷们又扑过来,纷纷挡住两位小姐的眼睛。
就,很累。
萧竞咳嗽一声,环顾四周,尴尬地道:“那……你们主人呢?”
看这模样,这两个美婢的主人,才是这一群人的灵魂人物。
萧竞虽饱读圣贤书,时刻告诫自己当谦虚礼让,但骨子里难免以家世为傲,觉得这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萧家更出众的世家和人才,然而今日不断被刷新眼界,原先的些许怨气早抛云外,对那千呼万唤不出来的主人倒起了好奇之心。
赤雪笑道:“主人和她的朋友,登了一抔明月楼赏湖景去了。”
众人便又前往一抔明月楼,顺着木质的楼梯往那楼顶的露台去,还未至,就听见上头有人笑道:“看这湖水清澈,想必鱼儿少不了。”
这说话的是个女子,微微哑嗓,音色却美妙,听来字字勾人。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道:“怎么,想吃了?”
众人:“……”
女子道:“你会烤鱼?”
少年道:“何止,我和人学了一手,不仅会烤普通鱼,还会烤锦鲤。如果运气好遇见天鹅,我还会烀大鹅。”
众人:“……”
楼上女子便笑了起来,道:“那便去捞鱼逮鹅吧,捞回来我做给你吃。”
少年便应了一声。
此时众人一抬头。
就看见一道人影斜飞而下,雪白的衣袂凌空鼓荡,眨眼间便落在了明月湖上,他靴尖如刃,分碧湖如软玉两方,身后水汽濛濛如雾,流迭聚散,他似乘风而去,踏云而行。
说是捞鱼逮鹅,很煞风景,做起来却是闲庭信步,如拨叶寻花,就见他踏波湖上,极快又极随意地几个俯身,手上已经多了一条鳞细嘴阔的肥鱼,又过片刻,一只鸭子傻傻地游过,被他轻巧一抄。
他转过身来时,左手一只鸭,右手一条鱼,周身上下,只袍角微湿,午后日光逐浪起金鳞一线,正抵达他脚底,碧湖镶起金边,如柔软披风,脉脉在他肩下。
他一抬头,发丝拂过唇角,夏日簇簇新莲都失了颜色。
萧问柳猛地捂住了心口,喃喃道:“我……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而萧竞比她走前几步,此刻目光落在楼上,也喃喃道:“……你说的对,我亦如此……”
萧问柳抬头,才看见楼上栏杆边缘坐着个美人。
她似乎有点害怕高处,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手背白如堆雪,指尖却是淡淡的粉色,沿着细长手指目光一路延伸,正迎着日光,佳人侧影朦胧绰约,修颈乌鬓,如画轮廓,如扇长睫,如樱丹唇,都于那金光绯色之中,神光离合,浓淡相宜。
她半个身体探在楼外,绯色宽大衣裙在高楼之巅舒展,渲染那一色春光杏林,桃李云霞。
萧问柳年纪尚小,于绝色之前只会惊叹,萧雯却在瞬间失色,几乎觉得难堪。
那美人听见底下动静,眼眸斜斜地挑过来,那一瞬流波飞光,每个人心中都流过几个字“天生无情也动人。”
萧竞只感觉一口气噎在了心口,竟然呼吸不畅,大家子弟交接人物练就的畅达,此刻都飞去了九霄云外,眼看着那美人一瞥便转头,并不兜搭他们,迎风微微抬起指尖,正接着那拎鱼逮鹅而至的少年,两人雪白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握,翩飞的衣袂一瞬卷缠,下一瞬那少年已在楼顶,探头对底下看,笑道:“主人家来了,可要一起烤鱼烀鹅?”
他当着主人家的面捞人家的鱼和鹅,还要请人家一起销赃,萧竞没见过这般疏朗人物,正不知如何回答,萧问柳已经兴高采烈地提裙奔了上去,道:“好啊好啊,你的轻功可真好啊,比我们府里的武师傅还强些,教我好不好?”
萧竞怕她唐突那两位神仙般的人,急得一脚踩住她裙子,萧问柳平地空跑几步,茫然回头看他。
那边铁慈看见,笑了起来,上前和几人见礼,萧家的随从颇有防备心地上来,几乎站满了楼顶,萧竞以前对这场面司空见惯,此刻却觉得过分,正要道歉,把人驱赶下去,铁慈已经从容挥手道:“诸位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未免伤了公子小姐们的赏景兴致,不如就便站下去,沿着这楼梯一顺儿往下,如此,任谁也飞不下这楼顶,是不是?”
她一说,那些人自然而然便施行了,等到顺着台阶站了一溜儿,才反应过来,怎么不知不觉就听话了呢?
这人仿佛天生起范儿,开了口便是玉旨纶音,教人下意识顺从。
而那美人飞羽姑娘,却是另一种做派,始终懒懒悬空坐在楼边嗑瓜子,两只脚在空中晃荡,偶尔掀起眼皮看一眼。
萧竞神魂飘荡,绝不会去计较美人失礼,萧问柳心大,对铁慈明显兴趣更大,只有萧雯站在一边,温柔而沉默,大部分时候都垂着眼帘,时不时悄悄看一眼飞羽,再看一眼铁慈,又细细打量两人,眼底微微露出疑惑之色。
那边年轻男女攀谈几句,在双方都有意交好的情形下,熟络得飞快。铁慈当即就把在楼顶准备好的工具调料摆开,当真做起烤鱼烀鹅的事儿来。两人都捋起衣袖,露一截雪白有力手臂,铁慈剖鱼杀鹅,飞羽起火调料,两人配合默契,手法熟练,萧家三个公子小姐蹲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铁慈看飞羽给鱼抹调料,想起容蔚也一手好厨艺,这么想心中一动,细细地看飞羽眉目,乃至耳后,颈项,以及声音,身高、气质……等等种种,然而再次泄气,除了都美和都会厨艺外,实在看不出两者相像处,甚至会觉得自己荒谬——容蔚虽美,却实实在在男儿清嘉风致,晓月晨星,半点女气也无,如何能和满身风情,女人味十足,一颦一笑总销魂的飞羽联系起来。
她手下不停,心中那种迷乱感又来了。仿佛困进了一处迷宫,目眩神迷,行路不通。原以为自己是个对情感清朗且有界限的人,并不渴求爱情,但一旦真动了心,却也不惧去追求和接受,可如今,却连自己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到底喜欢谁都搞不明白了。
怎么就能渣到这个地步?
原想着,辽东婚约是权宜之计,真要喜欢谁,想法子和辽东先解了婚约就行。可如今自己都没搞明白喜欢谁,又能怎么办呢?
铁慈无声地叹口气,飞羽瞟她一眼,唇角含笑。
虽说挺爱看这潇洒的人纠结的模样儿,但是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
自己吃自己醋什么的,说起来也挺无聊。
他两人之间,自有一种浑然的他人不可打扰的氛围,萧竞和萧问柳还没察觉,萧雯已经悄悄退后几步,看看兄长和妹妹专注神情,心中暗暗叹口气。
不多时烤鱼和烧鹅都好了,萧家三位尊贵小辈第一次和江湖儿女一般,席地而坐,对长天碧湖,清风乱柳,随意大啖。
而对面两人,风姿既美,人又潇洒清朗,更兼博闻广记,学识渊博,萧竞自认为饱读诗书,然而很快也跟不上话题,到最后只能洗耳恭听,三人俱向阳花似地盯着客人,宛如三只满心虔诚的迷弟迷妹。
铁慈这人,本就极有贵族风度,想要结交谁,分分钟的事。她有心探听萧家底细,也有意交好这几个一看就是萧家翘楚的小辈,然而一番交谈下来,她颇有些感慨。
萧家弄权,但对小辈的教育显然十分正统讲究,那些阴私污糟事儿,只怕都避开了小辈。所以萧家出了萧八萧常那样的阴毒子弟,也出了萧雪崖这般的崖岸自高的将军,更多的是眼前这三位这种的教养良好子弟。
铁氏皇族和萧家不死不休,到将来她若胜了,这些人无论无不无辜,人头都迟早会在法场上乱滚。
这么一想,烤鹅都不香了,鹅眼睛直勾勾瞪着她,似乎在控诉着什么。
身边萧问柳仰着小脸儿问她:“叶公子,你总对着这鹅头发呆做什么啊。”
铁慈对她自我介绍叫叶辞,辞别的辞。
铁慈心不在焉地道:“我在为它的大好头颅悲伤。”
萧问柳眨巴着眼睛,“啊,公子真的好善良,然后呢?”
“然后……”铁慈一口啃开那鹅头,“然后我就吃更快一点,以示对大好头颅的尊敬。”
萧问柳:“……叶公子你好风趣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