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路过,见着出入的小厮长随和女使婆子正忙活着搬运物什,得了机会便拉住个小厮问:“乌衣巷不是傅家的地儿吗,这莫不是哪家贵人盘下这地方来住了,竟如此兴师动众?”
手里还抬着几个箱子的小厮倒也不急不气,只有礼地回:“并无别的贵人,只是傅家的几位主子从南边儿回来了,老太爷和老夫人吩咐着重新将宅子修葺一番,过些日子好在府上开宴呐。”
闻言,那行人怔住。那小厮见状便作了礼进了巷,刚走到傅宅门口,就见一俏丽的女使忙向他走来。小厮弯了眼,叫道:“小檀姐姐!”
小檀上前接下几个箱子,道:“好常留,你可算来了,再不来姑娘都要等急了!”
常留随着小檀进了宅子,一边走一边笑道:“小檀姐姐惯会唬我,姑娘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儿,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着急上火呢。”
两人说笑着进了后宅的玉烟阁。
玉烟阁门前正有一女使看着仆从挂牌匾,见了来人,迎上前去:“你们俩,可算来了。快随我进去给姑娘回话吧。”
“嗳,霍香姐姐,”常留应了声后,看了看牌匾,转而同小檀问道:“姑娘这院子怎得改了名儿?如今这‘玉烟’自也是好的,只是不知从前那‘暖玉’的名儿有甚不妥?”
小檀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确实无甚不妥。只是姑娘说了,那名儿是主君得了姑娘时起的,现下主君......一来是省得各位主子触景伤情,二来,咱们又是过了这么些年才重回乌衣巷,一切都需得重新来过才好。”
此话说毕,旁的两人都沉默了一瞬。只是不等他们回声,又听得小檀自得地说:“这匾还是姑娘亲自落的字呢!”
常留忙笑应:“怪不得如此不凡!”
几人走至书房门口,霍香终是忍俊不禁:“两个皮猴子!常留,你且在这等我进去通传一声。”说罢,接了常留手里的东西便同小檀进了门。
过了须臾,霍香出来唤常留进去。
常留进了书房,作了礼便抬头望向立于书案后的女子。
女子一身藤紫衣裙,许是怕寒,还披了一身墨紫大氅。她正在纸上写些什么,因低着头,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良久,方才搁下笔,让小檀将那纸收到一木盒中,也终于抬起头来,令常留看清了她面容。
她的模样,大概满京城的贵夫人瞧了都会喜欢——端庄大气,高贵优雅;虽尚是年少,但历经世事,便显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和成熟。她又总是含着轻轻的笑意,用一双杏眼仔细而认真地看着人,永不会倦似的。别人被望得久了,也仿佛被无尽春水滚过一遭,被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的温柔浇灌得心里说不出的慰帖。只是那眸子不望着人时,温柔便也若有若无了,仿佛春天骤然从人间消退,只留下一片广漠的荒原,还有若隐若现的薄凉和无情。
“竟让你在这儿生等了半晌,”元玉望着常留,含着歉意道,遂又吩咐霍香“拿了绣墩来给常留小哥,再拿些茶水来。”
常留刚欲谢却,就听得元玉又说:“无妨,坐下吃口茶再回话也不迟。”常留便只得应下。
待他坐下接了霍香递来的茶啜了一口,元玉才开口道:“中庆家宅里的物什可都收拾齐全了?”
“回姑娘,都一应收拾来了,小的们正打理着。只姑娘院里的东西,想着姑娘定是惦念得紧,便先送来了。”常留应道。
元玉微笑着点头:“你是个做事周全又机灵的,是同常伯一样堪用的。”常伯从前是傅家的大管事,最是忠厚又得力。常留虽是其义子,但爷俩感情十分深厚。
常留忙起身作礼,严肃道:“为傅家,为姑娘,本就是小人的分内之事。几位主子又厚葬了义父,给足了义父体面,又一直给小人要紧差事做,好让小人安身立命——傅家于小人。恩比山重啊!”说罢,跪下磕了头,又道:“只盼着主子们能狠狠地差使小人,小人也算是有处报恩了!”
元玉一叹,温声道:“你们父子从来都是最忠心能干的。早年间常伯就跟着父亲做事,后来又帮着料理这偌大的家宅,向来鞠躬尽瘁,无不尽心。于我傅家而言,这又何尝不是有恩。快起来吧!”
霍香上前,虚扶起常留后,笑道:“老太公和老夫人本常居郊外别院休养身体,但吩咐了要重修家宅,过几日也要回来同几位主子团聚。大夫人和云夫人又正忙着大哥儿和三姐儿的事,府里的俗务就不免落在姑娘头上了。现下常留小哥回来了,接下来这段时日姑娘算是能轻松些了。”常留起身,听得此话连连点头应是。
“日后府上的事,还得常留小哥多帮忙照料些,”元玉道,又同小檀说“拿些银子给常留小哥,好让他吃酒休息去。”
待得常留告退不久,下面又有人来报:“表姑娘来了!”
闻言元玉一怔,随后失笑:“明真表姐也真是,家里还乱得不成样子呢,怎得就来了。”
“莫不是你这小没良心的不想见我不成!”还未见人,便听得一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元玉也笑着迎向门口,拉着来人便道:“怎会?我可想表姐想得茶饭不思呢。”
来人面庞秀美,笑容明朗,正是元玉的表姐穆明真。
霍香和小檀见状便退下,去准备茶食。两个姑娘遂坐在软塌上说起了话。
“你可别怪我来你这儿添乱,”穆明真一叹,满是惆怅道“我们本就聚少离多,再不来找你叙叙话,只怕往后再没这般的闺阁日子了。”
元玉听得此话,便问:“莫不是舅母开始帮你议亲了?”
穆明真灿若春花的小脸顿时便垮了下来:“正是。及笄后父亲母亲已经由得我多野了两年,现如今是怎么也要开始说亲了,再拖不得了。”
元玉知她向来自由惯了,只爱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便安慰道:“好歹因着外祖和舅舅舅母一直爱你、纵你,你也多过了两天神仙日子,已是比寻常姑娘快活多了。虽说嫁为人妇会多些条条框框,可没准也有另一番滋味呢。”
又是一声叹气,穆明真道:“话虽如此,可叫我抛了从前的脾性,乖乖顺顺地去那深宅大院中,做个温良贤淑的妇人,又怎能够!说不得过不了几日就得被人休下堂去!”
“这还没出阁呢就下堂了,”元玉忍不住笑道,末了又说“若有人敢叫表姐你下堂,我就带着咱们两家的仆从,齐齐打上那负心郎的宅里去,定教他见识见识咱们的威风!”
穆明真听得笑逐颜开,道:“我的好妹妹,你惯会哄人!”
见表姐阴霾暂扫,元玉又道:“哪是哄姐姐呢!不过表姐不用太过担心,外祖他们最知晓你性子不过,定会给你找到合适的人家。”
“无非就是些王公子弟,着实古板无趣得很,”穆明真托着下巴抱怨道“又哪里有京城外头那些个哥儿们的丰神俊秀。想想从前咱们走过的那些地方,中庆那边的豪爽又热情,便是段氏族中那些也是毫无架子,最好相与了。还有苏杭那边,可真真是地灵人杰,教人瞧了就忘不掉。”
穆明真的母亲尤氏,娘家是苏杭的望族,家风又向来开明,族人士农工商无有不涉。前些年傅家人尚在中庆时,穆明真随着尤家舅舅行商时去探望过她几遭;后来傅家人去了苏杭,穆明真回尤家看望亲人时,便多在了一段时日。两人在一处时,看了不少好山好水,那些如风般自由的日子,也总教穆明真挂怀。
“还有那孟家姐姐,虽与她会面不多,但我却觉得那是个顶好的人儿”穆明真有些出神,面上显出几分怀念“只可惜就这么早早地去了......”
闻言,一直微笑着的元玉,垂眸轻道:“是啊,那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穆明真听得此话,只自觉失言,忙说:“妹妹不要太难过了。我知你同孟家姑娘向来交好,只是逝者已矣,他们在九泉也不愿你一直伤神挂怀。”
元玉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微微笑着颔首:“表姐说的是。”
穆明真仔细地瞧着她面上的情状,一时有些看不明白。这个姑娘,数经变故,历经世事,可从她的脸上,丝毫瞧不出那些事会带来的半分悲伤忧愁。她只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一双眼总认真的瞧着看着,好像已把所有东西盛入眸子,又好像这万丈红尘从未能入她的眼。她眉目温和,只是一旦细瞧就似笼了层雾,微微的模糊,微微的冰凉,教人看不真切。她明明就在你身旁,有时却好像在十里开外,不言语时,就好像是在漠然地,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这荒唐人间。
待回过神,刚好霍香和小檀端着茶食进来,穆明真便起身笑道:“瞧着那糕饼好生诱人,你快带我去给姨母请安,咱们好早点儿回来用饭。”
霍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给元玉换下大氅,拿了件斗篷系上,笑道:“奴婢定会好好准备一桌菜,保管让表姑娘尽兴。”
元玉失笑:“你就惦记着霍香的手艺!”
“真是我的好霍香,”穆明真眉开眼笑,又对元玉道“快走吧,我的好妹妹!”说罢便拉起元玉往外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