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忍字头上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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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迪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某制片人:李迪啊,挺好的,小姑娘很贴心,然后很会鼓舞士气,是个团队里缺一不可的人才。

    某主任:迪迪这个孩子,刚进来我就知道,挺活泼的,很会活跃气氛,做电视嘛,不像外人想的那么光鲜亮丽,很多时候我们都在通宵对台本写方案,录制剪辑,她一直都很能吃苦。也从来没抱怨过。

    某责编:谁,李迪吗?她比我晚进来一年,没合作过,她人挺好的吧,性格很好,人缘儿也不错,实习生都喜欢她。

    某田姓编导:你说李迪?那你要去问周周,周周最了解她,周一舟就是她带出来的。

    某次公司内部竞聘会上,因为领导的一致好评,以及言传身教的“成果”,让李迪的职称又上升了一个评级。

    于是当周一舟把半年前那条语音放给阿哲听的时候,阿哲的态度是这样的——

    “这不挺正常的嘛”

    周一舟摇头,态度严肃且认真:“你知道我本科是学戏文的么?”

    阿哲尴尬了一会儿,“带着编剧思维做纪录片,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加油哦,好好干!洁姐一定会发现你的闪光点的!台里谁这么对你说过话?”

    阿哲不懂了:“大家不都这么说的嘛,节目开录前,啊是吧,群里,加油,冲鸭,收视长虹,数据爆表!不都这样嘛?”

    “那是在群里,谁会面对面这么说!”

    阿哲无措的看着她的微信:“没面对面啊!”

    抬头、望天,周一舟烦躁的搓了把自己的脸,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周周,我真觉得你想多了。李迪她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得,浅尝辄止的宣泄和企图共鸣也到此结束。

    夜里三点,周一舟盘坐在电脑桌前,在离职报告上敲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能把一句话写完整,正纠结的秃噜头发。

    微信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秋天:刘霞老师住院了你知道吗?

    周一舟:!不知道啊,啥情况?

    秋天:就知道你还没睡,今晚和我爸出去吃饭听二中的张老师说的,胃溃疡,就在金医附一院。

    周一舟: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秋天:除了这个点你什么时候回过我微信?我可跟你说啊,140班的梁晓雨她爸今晚也在,可不能让那帮人抢先。班群里内部讨论了一下,我们都在文市,就你近水楼台,别搞砸了啊!

    周一舟滑出对话框,在数十个冒着小红点的聊天提示中找到初中班群,一点开,果然有好几个艾特。

    抛出一个“OK”的表情,锁屏,删掉离职报告。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次就当是为了刘霞老师吧。

    察觉李迪的不对劲,其实从去年就开始了。周一舟刚进台里实习的时候,确实觉得李迪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比她大两岁,很照顾她。第一次跟节目,其它姐姐手里都有事情做,就自己好像个添乱的局外人似的,当时就只有李迪会给她派活儿,让周一舟觉得,自己似乎真能发挥一些作用。

    “这不是挺好的吗?”

    所有人都这么说,认真积极的周一舟起初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手里的工作越来越多,嫁接过来的理由都是“李迪说啦,这个工作你做过,上手快些。”

    于是戏文专业的周一舟,学会了用摄像机,学会了拍摄,学会了做海报、拍宣传照,还学会了剪辑。

    “周周你真是太棒啦!”

    此时的李迪已经和周一舟共事了两年之久,而她说这话时,正抱着手机打游戏。

    第三年,当周一舟桌子上堆了三个策划案明天就得交时,同事兼室友的田格格发出疑问,“李迪呢,洁姐不是让你们俩一起负责?”

    “她说洁姐嫌她写的不好,然后她现在要去找音频老师对音乐。”

    “音频老师什么时候要我们操过心?汗,周周啊,你就是太老实了。”

    但李迪并不是一直这样,大部分时候,她对周一舟还是挺好的。比如一起出去聚餐时,会记得周一舟不吃葱,喝咖啡时也永远会给周一舟带一杯,她也从来不抢风头,是周一舟负责的工口,复盘会上就在老大面前替她邀功,虽然换来的都是以后的项目中出现该工种都变成周一周的任务。她就在这纠结又复杂的情绪中,周而复始开展三年受虐工程。

    微信语音:周周,纪录片的项目我和洁姐提啦,你不是不喜欢做节目么,拍片你应该挺擅长的吧,哎呀别谦虚啦,好好干,这次洁姐一定能发现你的闪光点的,加油哦!

    这条语音被翻出来听了一遍又一遍。而发件人的朋友圈里,最近的一条动态还是今天发在杭州和嘉宾聚餐的合影。

    “策划期一直是你在跟的为什么要让李迪去?”格格时常为她打抱不平。

    项目动员会上,李迪把拍先导片时自己遭遇的种种困境以及如何克服以至于片子能达到此番效果描述的绘声绘色,尤其重点突出她被树砸到头但还恪尽职守坚持在岗,并且含蓄点出嘉宾中某位大咖与她相处融洽(非她不可)。

    “编剧组由甲方聘请另外的团队,这次我们不出这么多人。”制片人陈洁最终拍板,随后,带着李迪奔赴杭州,给周一舟扔下了一个难度更高,挑战性更强的项目。

    格格是这么安慰她的,“因祸得福吧,那些嘉宾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你就当去净化净化。”

    半年过去,每当周一舟早上8点准时出现在医院门口,都会摸着自己的心问一句,今天被净化了吗?

    刚入行那会儿,她就听格格前辈说:“干咱们这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还差,干得比牛还多,衣服比叫花子还脏,调子比孙子还低,看起来比谁都好,挣得比民工还少。”

    三年亲测加上这半年实战,周一舟算是体会到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世人眼中看到的不过只是表面光鲜,什么绚烂的舞台,逍遥的环球旅游,外表越是光鲜的节目,底下的工作人员越是民不聊生。

    这一觉睡得无比折磨,她心里挂着事,浅浅打了个盹儿,手机屏幕才亮,铃声都未开唱就被她秒接。那头是玲姐,火急火燎冲她吼:“你们人呢?家属同意了!”

    周一舟扣了电话就开始打给阿哲,家属不会在媒体到场才同意捐献,患者也不会等到摄像机架起来才脑死亡,摘取手术更不会等导演出现了才开始调度。

    抢抢抢,只能抢!

    手术这件事情吧,和做节目还真的不一样,节目没录好可以补录,手术行吗?做纪录片这件事吧,和做节目也不一样,后者你甚至可以把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让嘉宾照着念出来,前者?当然不行。要中立要客观要真实。周一舟出发前被台里几个老法师恶补。那如果拍摄对象不按常理发展怎么办?怎么办,掐断,换!所以半路出家的她,半年来,换了一波又一波拍摄者,要么待捐献者出院回家等待手术,要么捐献者家属拒绝拍摄。大多数,都在漫长的等待中无疾而终,而他们的半条素材,也跟着患者在等待中告一段落。用一个词来形容她和阿哲这半年来的工作,那就是徒劳无功。

    不过,哪家小孩儿天天哭呢,今天,她们确认了一位潜在的捐献者,这是从跟拍纪录片以来跟到的,最完整,也有可能有结局的素材。这也是跟着金医附一院OPO设立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全捐案例。就在她再一次纠结离职报告的昨天,患者危在旦夕,OPO郑秘书长和器官协调员王玲医生给患者家属做了整夜工作,家属给出答案说会考虑,周一舟到家是凌晨两点,早上7点,家属同意捐献。

    器官摘取最佳时间是4到6小时内。

    OPO对接多家医院,所以在这段时间内,郑秘书长和王玲医生根据配型结果和疾病轻重评分,联系好了相关医院,做出相关应对措施。

    她们抵达医院时不过7点半。8点47分,患者确认脑死亡。

    周一舟和阿哲在进医院时曾经历过为期一个月的相关培训,此时,他们也被允许进入了器官摘除的现场。

    话说回来,这是她和阿哲第一次进手术室。

    “来不及了,你们俩从那边进”

    医生眼神里颇有些怨怼。周一舟和阿哲这半年来遭的白眼多了去了,这根本无关痛痒。

    从通道来到隔壁消毒室,戴着口罩的两位医生正在消毒,看她们俩一手一台摄像机,一手一个话筒,形色慌张,便问了两句。

    “哪个科?”

    “神经外科。”

    “什么病?”

    “脑癌。”

    “全捐?”

    “嗯。”

    “不容易啊”

    矮个儿医生感慨完,指挥高个子医生,“路杨,给他们拿手术服。”

    兵荒马乱中,这个名字仿佛某种肌肉记忆,让周一舟福至心灵般一顿。

    不过也紧紧只是短短的一瞬。

    被叫做路杨的医生刚完成消杀,高抬着双手缓缓走来。

    他的手臂是露在外面的,绿色的手术服下两条纤瘦修长的小臂,挂着水珠,就这么举着。口罩往上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内双,大卧蚕,虽不深邃,但也温和明媚。

    应该不是的。

    周一舟心想。

    “会穿吗?”

    喉间发出的音色如他的眼底,仿佛湖波一般,温柔、慵懒,但每一个振幅都像千军万马般呼啸在周一舟心口。她觉得自己大概疯了。

    瞎想的间隙,她已经接过手术服,朝医生笑笑,“我们培训过的。”

    矮个子医生刚结束自己的消杀,走过来,“摄像机和话筒都要消杀。”两人刚要进去,医生追问,“见过做手术么?”

    摇头。

    实话说,这半年光培训,然后跟着郑秘书长跑协调、做专家采访,真正的手术室实战,还是第一次。

    “嚯”矮个儿医生笑了,发自内心的。

    “有你们好受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