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慢慢赶着马车,走得四平八稳。雪已停了,他瞄一瞄插在车头上的松油火把,漫不经心道,“饿么?”
“不。”
“冷么?”
“不。”
“害怕么?”
“不。”
“后悔么?”
“不。”
“哼,你就懒得和我多说一个字!”锦城气哼哼。
这次,车厢里干脆没了声音。
忽然,马车一顿,竟生生停住了。
车厢里的百草吃了一惊,心里无奈叹气,这男人杀人时,明明冷血得要命,偏偏有时又孩子一般耍痞,真是头疼。
却不想,锦城声音蓦然冰冷,“滚出来!”
百草撩开车帘,“怎么回事?”
她话音刚落,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从马车后的黑暗中走出来,脸上满是血污和泪痕,已看不清原本面目。
可她还记得他,那是一个时辰前,在沙家庄和那被劫子抱头痛哭的少年,小桐。
他怎么跟来了?
锦城面覆寒霜,冷冷道,“我已让你跟了半个时辰,你还不知趣?”
小桐走到他面前,忽然膝下一软,硬生生跪倒在雪地上,二话不说,对着锦城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你,帮我杀了仇人,帮我们全村人杀了那群畜生!”
他说着,仰起头来,一双黑亮的圆眼睛,闪着倔强仇恨的光芒。
锦城却冷眼看他,“我高兴杀人,谁要你感谢。马上滚!”
谁知,那少年竟跪着不动,定定望着他,“我不滚,我死也不滚,我要跟着你学武功!”
锦城一听,头就大了,这死小孩。
顿时脸一黑,手上马鞭一抖,呼的一声,劈头盖脸地泼向那少年。瞬即,少年单薄的肩上,就沁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痕。他闷哼一声,明明疼得脸都白了,偏偏不躲不闪,硬抿着冻裂流血的嘴唇,“我一定要跟着你学武功,你打死我,我也要跟着你!”
锦城冷笑,“想死?我成全你!”说着,手一抬,然而鞭子却没有落下,因为百草伸手挡住了他的手。
百草怜惜地望着那少年,轻声道,“他不会收你的。里冷,你快回去吧,别自讨苦吃。”
少年眨眨圆眼睛,忽然想起绿眸男子对那病人的宠爱呵护,心神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他跪在地上,转过身子,朝着百草道,“小桐已经无家可归!”
他重重地向百草叩了一个头,“我叫谢小桐,今年十四岁。我家有一共有四口人,大伯、、夫和我。可是今晚,那群恶人冲进我家,抢了我家财物,杀了我大伯,见我生得好看,便欺负了她。夫打死了一个恶人,却被他们用马活活拖死了……”说到这里,他眼里已溢满了悲愤的泪,声音渐渐哽咽,“……你们救了我,可……可是……你们走后,便趁我不注意,取了那地上的刀,……自杀了……”
百草一惊,没想到那可怜子竟自杀了。锦城眼中的戾气也慢慢消去了,垂下马鞭,却仍然不动声。
少年低下头去,狠狠擦了擦眼泪,“……我不怪,是太伤心了……只恨……只恨我自己没本事,不能保护她……”
他说到这里,牙齿咬得咯咯响,猛然抬头,目炯炯,“我谢小桐,一定要强大起来。”他俯身下去,长叩不起,“人,请你们收留我。我会赶马会砍柴什么粗活都能做……”
然而,马车却在他絮絮的声音中,缓缓开动了。
锦城绷着脸,一句话不说。
百草看看他紧绷的侧面,叹口气,转头去望向那跪在雪地上的少年。只见他忽然站了起来,倔强地跟在马车后,低着头,一身破烂棉衣在雪风中瑟瑟。
她想了想,无奈地躺回了车厢里。
一个时辰后,百草从睡梦中惺忪醒来,忽然想起那个倔强少年,便急急探身一看,果然见那少年不离不弃地跟在马车后,整个人已冻得缩成一团,偶尔小跑两步,却依然跟得紧紧。
“锦城。”她软声道。
锦城沉默,忽然轻声笑,“那孩子可有些心思,就看出你心软。”他转过头来,“不过,倒有些臭脾气。”
说着,他声音冷冷一扬,“大冬天赶车真是又累又冷……”
小桐一听,愣了愣,忽然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便抢锦城手中的马鞭,“公子公子,我不累,我不冷,我来赶车。”
锦城冷着脸,“要是马车有一丝颠簸,你就马上滚。”
小桐看看苍白脸的百草,认真地点点头,“小桐知道,人生病了。公子放心,小桐八岁便会赶车了。”
百草微微一笑,真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
锦城转过身来,却懒洋洋揽了她,就往车厢里钻。
百草微微红了脸,挣开他的臂弯,“你过来干什么?”
锦城瞪着眼,“干什么?杀人不费力气么?赶车不费力气么?我累了,要休息。”
百草顿时不语了,乖乖退到车厢软榻的最里边,也不躺下,只靠坐在软榻上。
锦城却大剌剌地躺下,在黑暗中叹气道,“我是豺狼虎豹么?外面还有一个死小孩,我能做出什么事来?”他伸手拉拉她的衣袖,轻声道,“来,我抱你睡。”
百草咬咬嘴唇,“我不困。”
锦城顿时冷笑,“那好,我还是出去赶车,叫那死小孩滚远点,最好被狼吃。”说完,便要作势起身,果然被百草软软拖住。
她无奈地躺下去,睡在软榻上,身子也舒展了不少。
锦城心里暗笑,伸手拢住了那个温暖身体,惬意地吐口气,他刚才真是失策,早就应该叫那死小孩来赶车。
“锦城……”
“嗯。”
“小桐看样子很冷……”
锦城长叹口气,“受不了你。”说着,解了身上那鲜血凝固的羊绒风氅,一把甩了出去,“喂,接着。”
小桐机灵地接了羊绒风氅,朗声道,“谢谢人,谢谢公子。”
一听这话,锦城耍起了痞,紧紧搂过百草,低声在她耳边道,“人,现在我冷。”
百草挣不开这无赖的八爪鱼,只好翻个身,背对着他,片刻后,便听到身后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心里叹口气,他果真是累坏了。
她却不知,因她的离去,已牵动了多少人四处寻觅,譬如此时,数千里之外的苗疆,几抹魅影便无声无息潜入了那机关重重的圣门。
暗室中,紫的轻纱摇曳,没有烛火,数只镶嵌在墙上的明珠,散发出柔润的光芒来,穿过那重重轻纱,愈发显得那轻纱光华幽幽,华异常。
四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匍匐着,长跪地上。
一个穿金长袍的老头苦声道,“我的小祖宗,你就接着练下去罢……”
一个懒洋洋的少声音从重重轻纱后传出来,“不练,不练,就不练!我又不是掌门,干嘛要练那破玩意儿?”
四个老头对视一眼,脸全部纠成苦瓜。这小丫头从小就折腾人,不想愈长愈大,愈是折腾得慌。当年月教、千毒门和莲宫抢破脑袋的《圣心诀》,在她眼中不过一个破玩意儿,甚至还不如她养的那些小毒虫。
穿银袍子的老头道,“二,你都练上第四成了,快了快了,再练些日子便可大功告成……”
没等他说完,叮叮当当一阵环佩脆响,一个紫衣少风一般冲出来,怒道,“银长老,你还骗人还骗人!原来你们说,我不是掌门人,练到第四成便罢,现在却要逼着我练上第九成,全骗人全骗人!不是练到第七成了么,是掌门,自然才练下去!哼!四个骗子!”少恨恨地一歪头,鼓着粉嘟嘟的腮,煞是可爱。
那银长老真是哭笑不得,“小祖宗,还不是你的错。”
少一愣,气道,“本姑娘怎么错了?”
一旁的铜长老长叹口气,“容容,你要是不多事,救回那中原小子,门主会那样魂不守舍么?”
苏容容怔了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那臭男人怎么就不死!”
铜长老说的倒是事实,她那次一时好心,救回那重伤男人,让给他治伤,却不想治好了他,冷冰冰的却失了魂,不顾一切地随他去了一趟中原不说,最后又把半死不活的他救了回来,关进后山,日日为他疗伤。
也不知道那死男人对下了什么迷蛊,听苦夏说,那男人可是有心上人的。听到这里,她就越发生气了,有什么子会比她的更好更?于是巴不得那男人死了清静,现在不练功了,也不和她一起吃饭了,心思都放到那死男人身上去了。
金长老不无担忧地道,“门主这么下去,唉,只怕那七成的圣心诀便要毁了……”
少一听,顿时瞪圆了杏眼,挥着粉拳尖叫,“什么?他非礼了?”
练圣心诀之人,必须一生是处子身。一旦破身,无论以前练到几成,便会一并毁去。
“不是非礼,是吃。”一直不说话的铁长老摇头叹气,“唉,只怕是迟早的事。”
银长老也跟着叹口气,忧愁之极,“我们四个老头子,只担心圣门,有朝一日无人继位啊。”他这么说着,眼珠却骨碌骨碌转,往苏容容瞄,没办法,谁叫老大步当年她母亲的后尘,陷入痴爱不可自拔,他们便只好培养这个整天吃喝玩乐情窦未开的老二了。
苏容容又愤愤地摇摇拳头,“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不如玩一条毒蜈蚣!”
金长老闻言大喜,赶紧哄道,“是是是,小祖宗,你接着练,我便将那只宝贝冰蜘蛛送给你玩。”
苏容容眼睛一亮,金长老那只冰蜘蛛,她可是垂涎好久,偏偏那老头吝啬得紧,宁死不给她。
“真的?”她盯着老头子的眼,不等他回答,忽然又娇气地跺跺脚,“可是练那个好无聊,而且……而且……”她说着,脸便红了,“越往上练,越是遍身热得慌,像有火在烧……”
四个老头面面相觑。若说《圣心诀》最难的是什么,便是那练的过程中,仿若催情一般,也正因为如此,完全不谙情事心无旁骛的子,才有可能练下去。
狡猾的银长老嘻嘻一笑,“二,那便是你功力大增的表现。你想想,多威风,以后比门主武功还高呢。放心,若你接着练,我那七星赤练蛇也一并送给你。”
苏容容紧抿着嘴,思虑良久,终于忍不住惑,点了点头,“那好罢,只练一成哦。”
四个老头大喜过望,赶紧扔下那本《圣心诀》,笑眯眯地退出去,“焚!二闭关到明日日落!”
一室暗。
婢们焚上后,便纷纷退下了。
苏容容愁眉苦脸坐在地上,翻了翻那本破书,唉,命苦,大年,她却被逼着练功。
院子里,一队身穿赭红劲装,头戴尖帽的巡院侍卫整齐走过。
经过院子东北角时,最末一个人影一晃,悄无声息隐到大树后。
待人走尽,那树后的巡院侍卫闪身出来,四处望望,压了压头上的尖帽子。
接连两日乔装混入暗查,初一心中已有数,圣门应是不曾掳劫百草,不知赤鹰、青鹰和黑鹰查探结果如何。
至于夏侯寒,传言他伤得不轻,至今未曾下。
但无论如何,明日必须离开苗疆。久则生变,他不想惹麻烦,何况明日刑部提审堡主,有金玄豫在,他自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偌大天鹰堡,无人主持大局,难免有些江湖宵小趁机上门滋事。
只剩这个神秘小院,他不曾查探过。
那小屋子真奇怪,好像爬了密密一层藤萝,偏偏空隙里又散发出红红的微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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