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李洛是周诗亦的禁忌,所以从不主动提起。有一回周诗亦不在,王阿姨在洗菜时不小心喊错了她的名字。林语没有摆半分脸色,只是嘱咐王阿姨,今后周诗亦在家的时候,说话尽量注意些。
还有一次,周诗亦应酬喝多了,她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接他。醉酒的他格外地沉,她小心地架着他,一步步往车上挪。车停得很远,一路跌跌撞撞,她却希望可以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因为那是他头一回搂着她这么久,而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
回到家中,她动作轻柔地褪下他的鞋袜,去帮他脱外套的时候,被他拉住了手腕。他意识模糊不清,不停地道歉,呢喃间的只言片语她都听不明白。他说他做错了事,很内疚,很自责,但她并不知道,或许她已经不记得了。
“你一向忘性大。”他说。
林语在床头弯下腰,伸手抹开他额前乱乱的头发,柔声问他做错了什么事。他动了动唇,惘然地说林穆也常做错事,但她总是愿意原谅他。
“这不公平。”他声音低下去:“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林语哑然失笑,这才明白过来。就在这静静的注视下,她发觉他好看的眉眼难得不是过分清冷的样子,有着离合悲欢,也有人情冷暖。
她去倒了温水,又备了湿毛巾过来替他拭汗,告诉他:“今后我陪着你。你不用和我道歉。”
他们赶到医院地下停车库,周诗亦让她先回去。林语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心里有些隐晦的担忧,嘴上说的却是有她在,照顾人也方便些。周诗亦看出了她的心思,没有点破,算是默许。
进急诊室前,周诗亦唤住林语,叮嘱她:“她身上的血是翠花的,看到不要大惊小怪。说话声音轻一点。”
林语乖巧地点头。
李洛进医院后被推了一针镇定,现在情绪已经稳定,至少看上去如此。
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已经被草草清理,但袖口和胸前的衣服还染着不少血污。时间有点久了,逐渐氧化的污渍变得深红、棕黑,她落魄得像个路边的小乞丐,只有一双眸子,红尘不及。
李洛见林语过来,抱歉地朝她笑笑,注意力却很快被她肩上的水貂皮披肩吸引过去。李洛两只手捧起披肩一角,乌黑晶亮的大眼睛里写着惊喜和羡慕。
她称赞林语眼光真好,这个颜色极是衬她。她转而低头瞅了瞅自己脏兮兮的袖子,把手缩了回去,好像是怕碰脏了这昂贵的披肩。
就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周诗亦不知为何胸中一阵烦闷。他略微不耐地起身出了病房,蒋元也跟着他出去了。
蒋元在病房外压低声音问周诗亦:“是不是和公司有关?我刚才问她要不要让林穆过来,她说要先问你个事儿。”
周诗亦怔了一怔,片刻的恍神之后,重新走回病房,吩咐蒋元和林语先离开。
因为谈话的内容相对敏感,周诗亦和李洛去了车上。
李洛这时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她说U盘是和纸箱一起来的,她看过里面的内容,是四个女孩子的照片,“都是她们……不清醒的时候拍的。”
“还有一张……清单。”她把纸张铺开时,手有点抖,应该是药物反应。“她们四个人,全部来自教育基金八月份出发的研学项目。”
而这个项目,是云画和南含笑艺术基金赞助的。
周诗亦告诉她,上个礼拜他已经叫停云画和摄影艺术基金的所有合作项目,所有学员都已经返回国内了,不会再有什么实际威胁。
“可是他们有照片。”李洛凝神望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略带责备的目光看他,眼神清澈如水,逼得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泥潭里,仰头望着星星。他够不到星空,她也永远看不到他脚下的荆棘。
“李洛,她们是成年人,这只能说是各取所需。”
“她们才刚高中毕业,知道什么各取所需?”她肃声打断他。
李洛想说,她先前在一影社提醒过他,Alex不是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但他根本没当回事,依旧决定和南含笑建立合作。不过李洛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当时也没有竭力劝阻,是她判断失误了。
周诗亦冷哼一声,“云画参与赞助的,是正正经经的摄影大赛和艺术院校访学。她们这种蠢笨的女人晚上想干什么,我怎么管?”
“你难道看不见谢菲尔德和席尔瓦在利用这个渠道,吸引年轻女孩子为他们不干不净的灰色交易输血吗?”
“我看到了,所以我叫停了项目,及时止损。”周诗亦回答,语气没什么波澜。
“你止的是公司的损,仅此而已。”
周诗亦听罢微微扬眉,出言讽刺道:“这么多女人明的暗的从事这些勾当,难不成只要她们在云画上过两节课,我还得教她们女德?”
周诗亦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够端正,李洛在有人捅出娄子之前,早早地提醒了他,不论是公关还是法务,云画这次险险避过一颗大雷。
但是李洛这毫不留情的指责令他感到颇为荒唐。
云画每年资助的公益项目数不胜数,合作方更是形形色色。项目负责人即使深入彻底地做好每一个合作机构的尽职调查,也很难对纽约这家摄影研学NGO挑出任何毛病。
这家NGO和北美几十所顶尖艺术院校保持长期合作,十几位海内外知名艺术家、大学教授、策展人和评论家都不吝褒奖地给他们做背书。作为与商业大亨、好莱坞明星、甚至多任总统都有往来的利益团体,谢菲尔德她们搭建不正当利益输送渠道,绝不会在表面留下把柄。
李洛没再和他争吵,平静地说:“我们做的事情没有错,但是并不对。你应该感到惭愧。”
她说出这话时,整个人透着一团傻傻的孩子气,稚嫩地坚持要一刀划开黑白与是非。
而自己比她更傻,竟然十分贪恋被她词锋所伤时清晰的痛感。像是日暮酒阑,混沌迷离的喧嚣散去,面前一片杯盘狼藉,她忽然在帐篷上撕开一大道口子,而他抬起头来,看到一片完整的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