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春绿柳岸沙晴日斜。
回字成诗,便写作:
花朝春绿柳岸沙,绿柳岸沙晴日斜;
斜日晴沙岸柳绿,沙岸柳绿春朝花。
字迹逐渐清晰,诗文日臻完整,当最后一个“花”字终是凿毕,锤止,弦息。
袅袅余音恍若春水,散入满城温风里。
横琴于膝的少女面含浅笑;拿铁锤的健硕青年气喘如牛。
俄顷,二人同声齐出:
“好锤!”
“好曲!”
语毕,相顾而视,尽皆大笑。
这其中,又以苏音笑得尤其大声,一时引来无数人侧目。
挺漂亮一姑娘,就这么坐在地上,不伦不类地拿着个琴,又不弹,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傻乐,任是谁见了都会觉着奇怪。
苏音对这些却是毫不在意。
这一曲,她弹得酣畅淋漓,竟是前所未有地痛快。
更奇异的是,一曲奏罢,她发现她入定后尚不稳固的境界,竟也从头到尾被这琴铁合奏给梳理了一遍。
就在方才,她偷空内视,惊觉骨肉经脉皆作玉色,丹府灵液更是金光点点,离着结丹也就只差一步了。
此曲效用非凡呐。
若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苏音全身的骨骼、肌肉、血脉与经络,皆被那一锤头一锤头的铁锤,给夯结实了。
现如今,苏音再运灵力,体内青色的灵气裹着闪耀的金斑,有若晨曦朝阳,活泼泼、轻灵灵地,似乎比十天前凝厚了那么一指。
石小哥真好用啊,如果能打包带回家一直用就好了。
苏音颇有些遗憾地想着。
“姑娘的琴弹得真好,我这流焰都顺畅了好些。”
石墨咧嘴笑道,目光灼灼看向苏音,一如苏音两眼炯炯地看着他。
确认过眼神,是想把对方当工具人的人。
一眼看罢,各自一尬,于是飞快转开了视线。
算了算了,浓颜帅哥虽然养眼又好用,但拐带人口那就是在犯罪,咱要遵纪守法;
罢了罢了,这仙子般的姑娘哪里是咱们凡夫俗人能肖想的,如今能听她弹上一曲,已是老天开眼,该烧几炷高香才是。
二人的想法不尽相同,大意却是相近。
因而,转首再度对视之时,眸光里便皆带着几许释然。
“那什么,小哥这异能当真厉害得紧,却不知平素除了凿石之外,可还有旁的营生么?”
苏音当先打破了沉默。
若是换个寻常女子这样问,石墨定会认为对方别有用意,可眼前少女清凛的眼波,却犹如寒泉冰河,不带一丝旖旎,唯有好奇而已。
石墨的脸又不受控制地红了,吭哧了半天,方才道:
“也没……没甚营生,就在那东头拐弯儿的麒麟巷有个铁匠铺,我一家三代都打铁,家中父母高堂健在,还有弟弟妹妹……
我那个……我今年虚岁二十,尚未那个……婚配……不是不是……姑娘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就这些了……”
语至收梢,声音越发地低,抓在手里的锤头和铁凿换过来、倒过去,末了那手便又去抓后脑勺。
苏音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是这样啊,那却是很好。刚才忘了与小哥说了,我叫苏音,是慕名来花朝县游玩的,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石墨“哦”了一声,低头站了片刻,忽然望向苏音,目中赤焰明灭,有如星光般璀璨:
“能听姑娘的仙曲儿,我……很欢喜。”
他的脸上绽出笑来,灿烂明亮:“我……我也没什么好送姑娘的,这个……便予了姑娘罢。”
他将铁凿交予左手,掌心一翻。
一朵青石雕成的桃花,出现在他的手上。
“方才听了姑娘的曲子,就顺手雕了这花儿。”石墨将青石桃花朝前递了递。
苏音接过那朵碧桃花,便见那花蕊之间,隐着一抹星火般的流焰,以手触之,暖融融地,像是个恒温的小暖手宝。
苏音觉着有趣,将石花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忽地变了脸,失声道:
“你在这桃花里封了你的血脉之力?”
这人莫不是疯了?
异能是不可进阶的,它随血脉而生,何时血脉耗尽,何时那异能便也没了。
于石墨而言,这血脉之力便如他的身家性命,苏音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将其中一团封入石花?
哪怕只是极小的一团。
见她面色都有些发白,石墨忙不迭地道:
“无事的,无事的。我也没封多少在里头。姑娘往后冬天就拿这个暖手罢。
我这血脉除了打铁开山,也就这么点儿用处了。从前也拿这个送给外头的老人家,姑娘便拿着就是。”
说完了,又手中的将大铁锤一挥,笑容愈加明亮:“姑娘那仙曲儿可比我这个好多着了,我受益匪浅,嘿嘿嘿……”
苏音握着手里的桃花,蓦地觉得惭愧。
赤焰可开山、可打铁,自然也能用来替人取暖。将它用在哪里、如何去用,全在石墨一心。
他想怎么用,便会怎么用。
可苏音呢?
她识海里的天元真灵,已经有多久不曾被她正视了?
这一刻,苏音忽然便觉得,这一年多来的自己,多么像是一只驼鸟。
将脑袋埋进沙里,假装天元真灵不存在,便以为能够拖缓被夺舍的进程。
可她却偏偏忘了,天元真灵,在成为那神胎的手中利器前,也是能用来救人的。
在小方县为众人疗伤时,她只肯使用自己修炼出的灵力,即便患者伤势严重,也不肯动用一丝真灵。
原来,从一年前起,那个在宝龙山为救小男孩子纵身跃入悬崖的苏音,已经被她自个儿丢掉了。
她在怕什么呢?
怕运用天元真灵次数过多,令得这灵力越发强大,最终被那神胎用来杀死“本我”?
可那不是还没发生的事么?
她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起来?
都这样了,还修个屁的仙?
修仙修的,不就是那一分无我非我、尔我即我的大自在、大自我么?
灵力便是灵力,无分敌我。管它是天王老子的,只要它一日在本宫手里,它便一日要为我所用。
苏音仰天大笑了起来。
笑声未歇时,她的手指已然按向旧琴。
“铮铮琮琮”,弦音随意而发,根本无调可言,然那音色却又极清、极亮、极朗然,几不似人间所有,而是天人信指拨弹。
长街再度安静了下来。
而待市声再起时,石阶上已然不见了谪仙般的少女,石墨怔然立着,耳畔是逐渐远去的弦音与笑声,久久不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