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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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皇上从来都不允许长公主随意出宫。

    因为长公主年幼时曾经偷溜出去,掉进了护城矜河。

    这也难怪,玄国人人皆知皇上爱极了玄后,只可惜玄后年华早逝,留给皇上的,只有这么一位长公主。

    皇上甚至不愿再立继后,更是力排众议将长公主立为了太女。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只怕玄国的天就会榻下来。

    话说回来,记不清当日情形,更不不知道是谁救上来的,长公主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以及她在她耳边嘟囔着的那句话:“莫要再来了。”

    待她再睁眼时,她已回到了东宫,她的父皇颤抖地将她抱在怀里,仿佛害怕会永远失去她一样。

    当年那场落水事故,随着年岁的流逝,终是渐渐被淡忘了。很快,长公主迎来了自己的笄礼,她知道疼爱她的父皇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和那个人成婚。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的心中似乎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怂恿她走出皇宫,走出邺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是以,只要皇上不在,她便会跑出皇宫,逛遍邺城的大街小巷。

    长大了的长公主的脾气远比小时候更为倔犟,要她乖乖地待在宫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是谁?她可是长公主,太女,只要她想出门,就连铁面无私,负责巡守城门的小许将军也拦不住她。

    不过,虽说拦是拦不住,但这不妨碍小许将军在城楼上从早到晚,又或是易装出行远远地跟着,提心吊胆地看着长公主的一举一动。

    所幸,溜出宫的次数多了,长公主对走街串巷就失了兴趣,如今她只有一个习惯,只要一得了闲,便喜欢来矜河边上钓鱼,只不过鱼钩上挂的,不是鱼虫,却是变着花样的各种点心。

    长公主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不是在钓鱼,但她知道这矜河里头可不止住了几条鱼这么简单。

    她依稀记得,有一回她在矜河边上看见了一个美人,一个住在这矜河里的美人。

    日复一日,在某日昏晓,一如往常波光粼粼的矜河河面泛起了不甚平静的涟漪。

    长公主期盼已久,心心念念的那个美人终于忍不住,将鱼钩上的点心顶在脑袋上,就这样从河面的漩涡中冒了出来。

    “学什么姜老头,钓鱼多没意思,还有,不要把点心天天挂在我家门口!” 话音未落,从头上取下点心吃的美人便听到了眼前鱼竿主人欢天喜地的声音。

    “哈哈哈哈!上钩了!上钩了!”

    长公主果然没有看错,矜河里确确实实住了一个“美人”,他说他是矜河的河神,名唤:非弦。

    可长公主仿佛故意记不住他的名字似的,总是叫他“美人鱼”。

    好嘛,美人鱼就美人鱼,非弦纠正过数次无果,索性就随长公主这么叫他了,反正只要点心不缺他的就好。

    二

    河神非弦永远不知道古灵精怪的长公主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明明是她说要玩一个说谎的游戏,那日她却说喜欢自己,这是真是假呢?

    非弦摇了摇头,甩掉了一根水草,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了,随后他将长公主今天带给他的最后一块糕点心满意足地放进了嘴里大嚼,抬头却发现她原来还没有离开。

    “本公主每天都来你家门口找你,粘着你,你没觉得烦吗?”

    非弦没有回答,而是向不远处的某人看了过去。

    是小许将军许虞,也是玄国的新任战神。他继承了和他父亲许殊的一双同样的蓝眼睛,此刻他手里正拿着家传的银虬长枪立在那里看着在矜河边仿佛自己是一个人在嘀嘀咕咕的长公主。

    明知到这个凡人应该是看不见自己,非弦却还是莫名一阵恶寒。

    又或许是因为他手里那名唤银虬的兵器,听说这是先代战神许蛟,他爹的祖父从仙人手中赢下的神兵。

    可非弦从那冷锋上感受到的,是经历了战火与鲜血洗炼的寒杀。

    “喂!本公主在问你话!”

    “我说过,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做非弦。”

    他这时候,又看到了长公主手里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的一块糕点。

    偶尔撒个半谎也是没关系的。

    “我巴不得你天天粘着我!”

    “真的?”

    “真的。”

    “千真万确?”

    “绝无虚言。”

    “天快黑了,那我明日带着桂花糕再来寻你……”

    日落之时,长公主总会同他在这个时候和他道别,每一次的道别,长公主都十分的不舍。

    非弦也这么觉得,他总怕再也吃不到长公主带给他的桂花糕了。

    三

    奇怪,奇怪,奇怪。

    意外地,那一天非弦在日落西山之后看见了在宫外的长公主。

    这还是头一回,也是头一回,她没在白日来矜河。

    她今日来时穿了一身甲胄,手中执着一杆鎏金长枪。她好像很忙,只在矜河边上扔下包点心,就走回了城门附近,一板一眼地巡逻了起来,一同在旁巡逻的还有许虞。

    伏在岸边,非弦看着这个同样一身甲胄,手执了长枪的小白脸和长公主有说有笑的样子,看了许久。

    非弦他觉得他被长公主抛弃了。

    “你个见色忘友的没良心,满嘴胡话的!今天你还想不想从河里钓鱼了?!”

    然而,没有人理他。

    “够了够了,那个小白脸他还要巡城呢!别聊了,快过来!大不了,我这桂花糕分你一半!”

    非弦开始在矜河里扑腾,后来,他扑腾着跳上了岸,跑到了正巡城的两人附近又叫又跳。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河神。

    这回长公主终于向他这边瞥来了一眼,转过头,却又继续和许虞聊起了天。

    “呜唔……你再不过来,吃完这包点心,我就……我就跳河!!!”

    河神气鼓鼓地,一连塞了三四块糕饼在嘴里,样子像极了松鼠,只不过恐怕没有一只松鼠会像他这样还顶着一头水草的。

    如他所愿,一直不理睬他的长公主,手里提着鎏金长枪走了过来。

    非弦笑了笑,将挡在眼前的水草潇洒地甩在了身后,长公主既然在他矜河边上,就该来找他聊天。

    可下一刻,长公主便将他一脚狠狠地踹回了矜河里。

    “蠢鱼,我是她妹妹!”

    四

    河神非弦很讶异这世上除了那个总找他来饮酒的天师外,还有能看见他的人,而且还是两个。

    虽然是一般无二的双生姐妹,可非弦将两人分得很清楚。

    会温柔地用树枝搅着矜河河水,唤他名字让他出来吃点心,陪她谈天的是姐姐。

    而搬来一块块石头,一边朝着矜河里头扔,一边喊着“蠢鱼”想方设法要让他跳上岸的是妹妹。

    长公主最近很忙,是以在矜河的河岸上,非弦最近总是能在日落后听见某人喊他“蠢鱼”。

    “蠢鱼,蠢鱼,蠢鱼!!!”

    非弦躲避着一块块碗大的石头,在矜河中谨慎地浮现出来半张脸,一双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甚至他还特意糊了一头的水草想要遮掩住自己。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休想让我跳进那个鱼缸!”

    五

    “不行,不行,再来!再来!你我好好打一场!”

    “二公主武艺精湛,臣不及。”

    “叫什么二公主,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吗?!重新来过!”

    一身干练玄衣,伊人隐隐怒火三分,手中鎏金长枪已迫近了对面许虞的咽喉。

    有的时候,她实在讨厌她这“二公主”的名分。

    “玄……玄霜殿下。”

    听着许虞的这一声尊呼,二公主玄霜更生气了,扔下了手中的鎏金长枪,她直接逼近了许虞,将他整个人按在了演武堂的院墙上。 “堂堂大将军,从无败绩,怎么会输给我?!你为什么要让我?!我用不着你来让!”

    与其说是被看轻,玄霜其实更讨厌许虞因为她是二公主而谦让她。

    明明……明明曾经她同他之间是可以放肆出手的友人,难道现在却可悲的只剩下了君臣的名分?

    被玄霜按在墙上的许虞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和机会,只是那一刻,他眸子里突然沉淀下了他所见过的一切美好。

    他愿意为这美好而束手就擒。

    “玄霜殿下将会是许某一辈子可敬的对手。” 远远地,斜躺在屋顶上,听旁角的天师大人呷了一口竹叶青,喃喃自语地摇了摇头。 “对牛弹琴,还是两只。”

    或许他确实打不过自己,这是他心甘情愿的。

    玄霜公主却想着,好歹自己也算是天师教出来的徒弟,自然是天下第一!

    “老头!给你带桂花糖来了!” 忙着给孢子松着金粉土的天师,连头都不用抬,这般轻快的声音,该是长公主─绛雪。

    “微臣谢过长公主,长公主今日可又是从矜河岸边刚回来?”

    “不愧是天师呢,不像父皇,总是对着我喊玄霜,对着玄霜喊我的名字。” 长公主熟门熟路地接过了天师手里的铲子,松起了金粉土。

    她从来没问过天师,明明空无一物,却为何每日还要多此一举,天师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在。

    而这边天师照旧吃着桂花糖,看着长公主一边松土一边听她说着矜河里的那尾“肥鱼”。 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

    只是这一回,多了一尾“肥鱼”的存在。

    那么,一切会变得有所不同吗?

    六

    天上无月,伴着万千星芒,长公主绛雪头一回在深夜溜出了宫。

    去哪儿?自然是矜河。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这天上再也没了月亮。”

    “是吗?我以前很少出来,更不要说晚上了,月亮很美吗?”

    非弦双肘拄在岸边,支在了自己日渐明显的双下巴上,他偏着头,眼睛看向了躺在一边的绛雪。

    他永远不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以前如此,现在如此。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蛾,扑向火焰才是最终的归宿。有些事,永远摆脱不掉,永远的桎梏……”

    非弦不明白绛雪为何会说起这么奇怪的话,但他头一次认了真,回答了绛雪的问题。

    “也不见得每只飞蛾都是扑火,这矜河,只要你愿意,随你高兴,扑腾多久都行。”

    远处城楼顶上的天师,看到了躺在矜河边上的公主,她仰天大笑,笑着非弦的痴蠢。

    “如果……我是说如果,非弦,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你会忘记我吗?”

    “难道你真以为我是只知道吃糕点的蠢鱼吗?就是我把自己忘了也不会忘了你!”

    看着绛雪与非弦一举一动的天师这时从袍袖中取出了一朵莲花,那是一支并蒂莲,只是生得奇怪,一者艳红如火,一者青紫妖冶。

    并蒂相交处,泛着红紫相杂的光晕,仿佛下一刻并蒂双莲就会合而为一。

    “时日无多了呢……”

    七

    边关告急,战事吃紧,无人可用之下,玄霜公主和许虞一同领命前往了边疆的安城。

    许是因为战事,国事太忙,妹妹领兵在外,矜河边上,同样也没了姐姐的影子。

    一切又静谧了下来,河神非弦觉得无聊了。虽然在遇到绛雪前的千百年来,他每天都是这般度过,可蓦地这样安静,他还真不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师也无聊得紧,自此,他每夜都自提了一坛子竹叶青来寻非弦,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没了月乌,只余万千星芒的天河。

    抬头,喝完便走,从不多留。

    非弦不会饮酒,但他和天师出奇地聊得来。 “今天有玄霜那母夜叉的传书吗?你说她是不是每天都和那小白脸在一起形影不离的?” “不知道。”

    “绛雪今日要帮她那皇上爹批复的折子又是很多吧,今日她又没得闲来寻我。”

    “嗯。”

    天师的话很少,非弦觉得奇怪,因为绛雪和玄霜都同他说过,天师是个极其健谈的人。 就这样,非弦陪着天师在矜河边上看星星看了多半年,他只盼战事早些结束,绛雪也可以有空来看他了。

    “你这是想她了?”

    天师有一日突然主动开口问起了非弦,非弦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同情。

    “臭道士!你胡说什么?!我是想她……想她给我带的桂花糕了!”

    河神非弦每日清晨都会从浮上矜河的岸头,有人曾对他说过,此处会最先看到凯旋而归,班师回朝的玄国大军。

    盼啊盼,望啊望,从清晨看到繁星满天,非弦怎么都看不到归来的玄国大军,亦是看不见宫中的绛雪。

    一年过去了,战局不利,邺城眼见着一天天萧条了下去。

    非弦担忧起了绛雪,可他怎么也寻不见她,或许她也在为这战事在宫中焦灼不已吧?

    罢了,他会等她的。

    等战事结束的那一天,她再来矜河的那一天,他决定也要和她一个游戏,是讲真话的游戏,他想他爱上了一个名字叫做“绛雪”的凡人。

    八

    非弦等着那一日等了很久,一直等到飞雪漫天,他最终还是没等到。

    邺城又下雪了,鹅毛般地大雪将整座王城都覆在了霜甲之中,仿佛想要凝结起时间,让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

    可悲伤的脚步从未停歇。

    那日,邺城内外,百姓们个个都衣白吊唁。 长公主绛雪,殁于安城。

    “怎么会……怎么会是绛雪?!!”

    河神非弦第一次离开了他守护着的矜河,他跑进了宫中。

    宫中景象,不见活人,迎面而来的却是无数个傀儡。

    他们……一直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话,重复做着着同样的事。

    说不出的诡异。

    冲破了迷离幻象化成的一个个傀儡,非弦来到了天师面前,他人正在打坐,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会来寻他。

    “我要一个真相!!!”

    真相……真相往往都是残酷与黑暗的,是多年精心造就的谎言也掩藏不了的阴霾。

    “御出双生,王脉尽绝。” 双生不详,在皇室中出生的双生公主更是会被视为凶兆。

    玄后当年诞下双女,不久便出走邺城,再无消息。玄皇失魂落魄,后宫再无一人。

    而天师则向天下人隐瞒了一双公主的事实,玄皇只有一位公主,那便是“绛雪”。 至于妹妹玄霜便自小养在了许将军府上,天师成了她的师父。

    如果当年绛雪没有意外地坠溺矜河,玄霜便永远是玄霜。

    “我愿意替绛雪活下去。”

    天师答应了爱徒的请求,从此一体双魂,成就了绛雪玄霜。

    可没想到命途羁绊,玄霜也没有逃出王脉尽绝的诅咒。

    她死于战火,从此身殒。

    “吾生岂忍霜华逝……”天师用食指弹起了手里的佩剑。

    一次次相同的轮回,一次又一次,天师目睹了她的消陨,直到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异数的出现。

    “我明白了,若能让她们都活下去,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献出你的神之心……”

    月圆了,长公主与小许将军许虞凯旋而归。 后来,长公主顺理成章地登基了,又立了小许将军为君后,大婚,治国安民,延续王脉。

    一切都很平常,可她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玉佩,你的?拿好,莫再来了。”

    那一日,河神交换了一位贵客不慎掉落矜河中的玉佩后,转过身,却是有几颗圆润的鲛珠掉进了河里。

    “唔…莫名其妙……我为何会流泪?”

    贵客离开了,她是绛雪,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要来到矜河,只是她恍惚记得有人在矜河边等她。

    梦,是耶非耶?

    城门之上,刻意隐了身形的道者仰头喝尽了最后一口竹叶青,落掌,拂埋了他方才用指尖写在青石上的一个已然被人遗忘了的名字:非弦。

    了无烟痕,一如那两人没有开始也注定不会有结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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