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户部尚书于缙,擅改朝廷税收,瞒报各地钱粮,欺君罔上。兹定于明日午时三刻问斩以谢天地,查没所有家产,钦此!”
于府内,字字如针的圣旨传进户部尚书于缙之耳,他默默跪下身,用几近绝望的语气说道:“臣领旨谢恩……”
年仅十岁的于济滔目睹父亲被禁军带走,连忙上前拽住他:“父亲,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于缙眼神哆嗦着,缓缓将手抚在济滔脸上:“我的傻儿子,父亲也许不会回来了……”
年幼无知的于济滔似懂非懂,但当他看见父亲那眼泪纵横的脸时,不禁心生悲感,清风道道拂过脸,吹散了于缙的眼泪,落在了脚下那片荒芜的土地之上。
他不敢看父亲被装在囚车里的惨状,一把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虽然表面十分坚强,但却在无声地抽泣着,于济滔能感觉出来。当声音渐行渐远,他探出头向远方望去,看到的仅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朝着远方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于缙的死无疑给这个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这对孤儿寡母瞬间就变成了最低贱的平民,身上的锦衣早被扯得一干二净,穿上了满是尘土的布衣,流落在京城大街之上。
“母亲,我们要去哪里啊?”于济滔拽着其母亲的衣袖,不解地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此时的她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摇晃着,这吵闹喧哗的街市就仿佛与这母子二人无关。
一个身着一品官服,手拿折扇,笑意盈盈的人走过来,半嘲讽地说道:“于夫人,别来无恙啊。”
于母顿时气红了脸,她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正是现任户部尚书赵大明,也正是他害死了于缙。
“夫人不必过于伤心,万岁爷的生日已至,朝廷加重一些税又有何不妥?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于缙却擅改圣旨,减轻各地税收,不正是乱臣贼子之心吗?况且各地奏报,今年又是百年难遇的丰年,冀州一带据传一亩可产万斤粮食,正是我朝皇帝龙威,仁义布及四方所致。”赵大明扇子一收一展,拍拍自己的大肚子笑着。
于母咬紧牙关,不满地回了句:“就是荒草,一亩地里也长不出一万斤……”
赵大明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哎哟,这种话可说不得哟,真不愧是夫妻,于缙是个忠臣啊,上朝时敢说这种话,但是呢,他现在身首异处,而我却接替了他,成为新一任户部尚书。”
于母低下了头,默默地叫声:“滔儿,我们走吧。”
赵大明含笑让开了路,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而这孤儿寡母低着头,悄无声息地从嘲笑声走过,大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地移着。要在京城乞讨吗?那是不可能的,“太平盛世”之下哪里有什么乞丐?如果有就是触犯皇帝龙威,脑袋就会不保的呢。
年幼的于济滔绝望地回过头,他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要嘲笑他,但当他看向赵大明那肥脸时,心中暗暗发誓:“只有你,我不会放过……”
微风拂过这孤儿寡母的脸,仿佛诉说着世间不尽的哀愁,荒草枯扬,弄得阵阵沙沙声,那是最后一阵无力的反抗。
此后二人一路颠沛流离,投奔乡下的于济滔舅舅。
“还望兄长收留我母子二人……”于母犹如低贱的奴婢一样恭敬地跪着。
舅舅面露难色,这灾荒之年多一张嘴就少吃一份粮食,更何况他本身也不富裕,这凭空多出来的两张嘴,更是让他犯起了愁。
好在他至今未娶,孑然一身,最后才勉强收留下了他们。
此后经历的几年,于济滔渐渐熟悉了村子里的环境,在力所能及之下帮忙干活,舅舅有时充当樵夫,带着于济滔去岳阳山上砍柴。闲时就用木棍在地下写字教于他。
舅舅本是一个秀才,但接二连三的落榜使他彻底绝望与仕途,曾经他求过妹夫也就是于济滔的父亲,户部尚书于缙谋求一官半职。但于缙为官耿直,坚决不肯作枉法之事,此事也就罢了。
二人就在这青翠的林木间走着,一道道光柱透过树叶穿插进来,映照在了二人脸上。“济滔,你瞧这太阳多大啊,晒的人睁不起眼,喘不过气来。”
于济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眼前文弱的舅舅,可真不像是一个既能种地又能砍柴的人。
一切的转变,是从那天开始的……
因为周成的缘故,军阀割据,天下大乱,而田地已经达到了连续五年都是荒年的惨状,官军山贼横行一气,联合搜刮百姓的财物。
“咣当咣当……”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踏破了村庄的宁静,是一伙盛甲的山贼。他们蛮横的闯入各村民的家内强夺所剩无几的粮食,所杀者无数。于济滔与于母藏进了水缸里,只有舅舅手拿着镰刀坐在屋里,为了活命,不惜与其决战。
木门“咣”的一下被踹开了,那伙山贼冲入屋内,只见舅舅手持镰刀,仿佛随时就会向他们砍去。
双拳难敌四手,山贼们个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只一刀便刺进了舅舅的右腿,碰到他大喊一声,半跪在地上。
“舅舅!”于济滔大喊地跳出水缸,上前抱住被刺伤大腿的舅舅。
山贼们见到于济滔,爽朗地笑出声来:“这姑娘长得甚美,正当给老大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你才是姑娘!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儿身!”于济滔抱着舅舅的身子,大吼着。
山贼们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正当他们要动手时,只听外面有人大吼:“官兵们来了!”
“到他们收银子的时候了吗?”一个小头目笑着说道。
“人家那抢劫可是有皇帝许可的,不动刀枪却比咱们还狠!”一个山贼答到。
随即这群山贼有序撤退,就跟提前训练好了一般,马蹄重重地踩在人尸体上,浓血四溅在地,恶臭难闻。
官兵们敲锣打鼓,抬着轿子缓缓走过来,这是收税官来“抢劫”了,幸存下来的人们听着锣声无不心惊胆战,都慌慌张张地再次躲避。
收税官闻到了一阵肉香,口水不住地流着,便靠近询问道:“这肉香是从哪家传来的?”
“禀报长官,正是前面那户草屋!”一官兵回答。
收税官拨开帘子,看着已经被破坏殆尽的村庄,只是轻轻说了句:“这群家伙动作也太快了,先到那户草屋人家去收税,能吃得起肉,肯定兜里有油水。”
此时的于济滔早已饿的两眼发绿,也寻着肉香来到草屋,“那是老爷爷的家,他怎么会吃得起肉呢?”于济滔思索着,他想起老爷爷的孙儿曾是他最好的玩伴,但从一周前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收税官与官兵蛮横的闯入草屋院内,只见一个如同枯木,黄发邋遢地散着,瘦弱的老人走出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小民参见官老爷……”
收税官拿出破烂不堪的户本,翻开泛黄的纸,指着一个名字念道:“张大柱,家中共有口数八人,良田一十八亩,自泰利初年便屡屡逃税,直至今天,是与不是?”
“官老爷,小民那几亩地都被地主抢走了,老妻已经饿死,两个儿子也被山贼杀死,有一妻子也于前年饿死,一妻子改嫁逃亡,长孙也于昨天饿死,而现在只剩老朽与孙女二人,早已是粮无一粒,钱无一文了,万望老爷法外开恩……”老人苦苦哀求着。
收税官轻蔑地笑道:“我对你法外开恩,皇上能饶了我?再者说张大柱,你说你家只剩两口人,又有何证据呢?我又怎么能知道他们是不是跑到哪里避风头去了?必须按照八口人丁来交税,再加上多年的逃税,利息越滚越大,今年你家共计要交八十七万两白银,粮食五万斤!”(本书计量单位:一两银子折合人民币为1000元)
老人崩溃了,张着大嘴瘫在地上,五万斤粮食加八十七万两白银对这个老人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就是他再干上一百年也挣不回来的。
收税官笑着说道:“你可瞒不过我的鼻子,老远处就闻到你家有肉香味,要真有你说的那般苦,怎会吃得起肉来?”
老人还想辩解,就见他的孙女从屋内跑出来:“爷爷,肉好了!”
收税官挥挥手,官兵们一拥而上,推倒了小女孩,冲进屋内,见到了正在煮肉的铁锅。
老人慌忙跑进屋内想要遮挡,但一切都晚了,面对着收税官咄咄逼人的态势,老人呜咽地倒在地上,哀嚎道:“官老爷,小民是吃着肉,但这肉不是禽兽之肉。而是……而是……”
“是什么?快说!”一官兵吼道。
“而是小民昨日刚饿死的长孙的肉啊!”老人心理防线完全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收税官皱着眉头,破口大骂道:“你连孙子都敢吃,你是禽兽吗?”
“小民孙女实是饿的受不住了,无奈之下小民含泪将长孙尸体放入锅中,是谓‘易子而食’啊……”老人泣不成声,若不是的残酷的世道,谁又会承受巨大痛苦吃掉亲孙子呢?
收税官一脸坏笑,命官兵将那丫头绑走:“我且拿你孙女抵债,若一月之内不能交齐,连你也要被捉来抵债!”
老人心如刀绞,连连磕头,求放过一马,然而这些都是徒劳无功,女孩嗷嗷大哭,官兵们丝毫没有手软,粗鲁地用麻绳将其捆起来。
而这一切,皆被于济滔看在眼里。
太平盛世是什么意思?安居乐业又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充满了剥削残酷,百姓永远是被剥削的那部分人。
这件事就像钉子一样,深深扎在了他的心上。
后来,于济滔被舅舅送到了隐居仙人老儒手中,从此开始了他的求学生涯。
而如今,于济滔已二十岁,他空有一腔大志,却无处施展,为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但到最后却连自己也拯救不了。
他常比自己是一匹千里马,渴望着伯乐来寻到他,但他同时又不希望有人来访问,因为在他看来,这世间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有着一颗济世救民的心,这种矛盾的心理交织着他。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张清梦时,就有一种故友重逢之感。他恨透这群所谓的枭雄,但却能和张清梦聊得开,最后当他发现张清梦拥有与他同样的梦想时,便确定这是他将一生辅佐的人。
“在下绝不是为仕官而隐居的龌龊之徒,郑公若如此认为,恕济滔难以从命。”
清梦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莞尔一笑:“先生何故说此胡话,清梦绝无此之意,蒙先生不弃,请受我一拜!”
于济滔忙拦住了他,看着清梦坚定的眼神,感动不已。遂行臣礼:“郑公如若不弃,济滔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所谓一朝相知,终生知己,二十岁的于济滔与二十五岁的张清梦就此成了一生的挚友,并向往一个共同目标:“为天下黎民开创太平盛世。”
窗外的雪花停了,风也渐渐地弱了下来,太阳缓缓从天边升起,光芒照亮了白雪皑皑的岳阳山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