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梅花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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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起,黛玉倒像是抛尽往日闲愁,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除去每天早晚吃药,梅二先生五日一来看脉行针,倒有多一半时间都是她往书房去,在那里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雪雁被她派了去那少年阿飞处,也只有紫鹃知道,她是从那梅二先生手中借来《怜花宝鉴》,一卷接一卷地读个不休。



    “黄莺久住浑相识,青雀西飞竟未回。”读到忘情处,黛玉竟抬头向紫鹃笑道,“这一联对得倒也工整。”



    紫鹃无奈地瞥了一眼正坐在对面厢房中、同样读书读得如醉如痴的梅二先生,才道:“是是是,这书果然是妙得很,这么一会儿,你都夸了三五回了!我看你呀,也快和……那位一样,疯魔了。”



    黛玉也不由得失笑,跟着又道:“医术什么的,我是不懂,不过这怜花公子的笔记着实好看。你看他这一联,上句出自戎昱,下句则是李义山的,也难得他博览群书,集成佳句。而且据他所说,每一句又各自对应一式武学,想必演出来也是极妙的,是以当年那位朱家千金也脱口赞许呢!”



    紫鹃是听她讲过宝鉴中的笔记内容的,不禁奇道:“你不是说那朱家千金心有所属,任凭怜花公子如何追求,都未曾假以辞色么?”



    黛玉点头叹道:“我如今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先读后面那一卷,偏偏梅二先生说,这一卷里有几个医方,他还要仔细参详,害我都是倒着读过来的!这一卷里的笔记说的都是怜花公子刚遇到朱家千金时候的事,以他的文采武功,博学多才,要博得一声赞叹,又有何难?”



    紫鹃一边笑,一边推她一下,道:“你看你,真是入了魔了!你若当真敬佩这位怜花公子,何不就拜在他门下,当个再传的弟子怎样?”



    黛玉知道这话只是玩笑,便也发哂,过了片刻,却慢慢放下书去,也不知思忖些什么。



    向晚回房之时,却见雪雁也回来了,脸上神情有三分亲热,倒有七分掩不住的兴奋。紫鹃过去就用手指点着她额头道:“野了这么几天了,还不足意?是不是要姑娘把你送给那位飞少侠就好了?”



    雪雁的脸顿时通红,跺脚道:“你胡说什么!人家替你们去刺探军情,你倒站干岸说闲话!让姑娘评评这个理!”



    黛玉看她羞恼得有趣,忍不住笑道:“我怎么不记得要你刺探过什么来着?赶明儿你被人揭破了,可不要供出我们来,和我们无干的!”



    “姑娘!”雪雁又是一跺脚,索性转过身去。紫鹃笑了半天,终是过去拉她,口中道:“你去看热闹,究竟看出什么来,快给我们讲讲。没的进门就卖关子,教人心里痒痒。”



    雪雁一得这个台阶,立刻又活氛起来,眉飞色舞道:“你们道那飞少侠是如何受的伤?原来是有个什么江洋大盗,说是看上了那位仙儿姑娘,想方设法要劫了她,被飞少侠半路拦住,救下了仙儿姑娘!”



    “什么江洋大盗?”紫鹃瞥了她一眼,“说得跟书里边儿似的,还‘英雄救美人’呢!”



    “可不就是英雄救美人!”雪雁听紫鹃说话,知是不信,便不服气道,“你没听说,那位仙儿姑娘可有个名号,叫‘武林第一美人’的!”



    紫鹃“嗤”的一声冷笑,跟着翻了个白眼:“正经人家女孩儿,能教人取了这种名号?就让她当那个第一美人去!咱们姑娘,还有二姑娘,等闲人也没那个缘法得见!”



    雪雁听了,不禁拍手叫好道:“这话真真说到我心坎里头去!那仙儿姑娘算什么?给我们姑娘提鞋也不配!”



    黛玉听她两个一搭一唱,气得笑道:“说正经事呢,怎么又拿我闲磕牙起来!”



    雪雁嘻嘻笑道:“我就说姑娘也是个好事的,非要听全了呢!”跟着又道,“听他们说,那江洋大盗还有个雅号,叫什么‘梅花盗’的。”



    黛玉哂道:“一个贼罢了,没的糟蹋了梅花!”



    雪雁道:“可不是!我听那飞少爷跟表少爷议论,说那梅花盗最擅用暗器,打的还是梅花形状,别人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号,要说到行径,专一爱劫掠良家女子的,别提有多下作了!”



    紫鹃忙推她道:“什么话!又在姑娘跟前混说!”



    黛玉却沉吟片刻,问道:“你说那贼劫了仙儿姑娘,恰巧被飞少侠救下?”



    雪雁凑近了她,面上带了神秘之色道:“姑娘也觉得蹊跷不是?她若还待在庄子里,只怕也没事,怎么可可的想起出门,还是大晚上的出门去?怎么又被劫了还能撞见飞少爷?难道飞少爷专门在路上等他们不成?还是那贼知道飞少爷走哪条路,专一要打那里过?”



    这些本是黛玉心中疑问,被她一古脑地说了,倒觉得稀奇,忍不住笑道:“你倒聪明了许多,怎么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雪雁忙摆手道:“这哪是我想的!是表少爷趁着那仙儿姑娘不在的时候,跟飞少爷说的。飞少爷还偏不信,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来着。”



    黛玉听说是李瑛的话,不知怎的,心里竟砰砰跳了两下,转念又想:“他何尝不知那仙儿姑娘的手段了?这却不与我相干的。”虽这般给自己开解,思来想去,却总是怕自己当日一言,又给李瑛添了莫须有的麻烦。



    雪雁那边却仍然咭咭咯咯说个不休。原来那阿飞救下林仙儿,便将她送回兴云庄上,谁知龙啸云那一众朋友,也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的,竟众口一辞,硬指阿飞是真正的梅花盗,借此来搏声名的。阿飞少年火气,登时与那些人动起手来,不免寡不敌众,只勉强从庄上脱身。林仙儿只说救命之恩不可忘,陪他前来梅花山庄求医。



    黛玉听了先是惊讶,本以为阿飞必是和那梅花盗争斗时所伤,不想倒是龙啸云一伙。转念又想,连林诗音都说过,龙啸云是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的,因此结交江湖豪杰,要挣个侠义的名声,这些人见阿飞如此功夫,又是少年,哪能轻轻放过了他?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声,只恨林诗音遇人不淑,要是当年和李瑛成就了姻缘……



    突然只觉得被人推了一把,醒过神时才见雪雁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道:“姑娘又想什么呢?怎么脸都红了?”



    黛玉白了她一眼,自己摸摸,便道:“想是这屋里地龙烧得热了些。这都快年下了,天气怎么反倒回暖起来?天时不正,不是好兆头。”



    说着匆匆忙忙的,叫二人帮自己洗漱安歇。紫鹃和雪雁对个眼色,也不多说,脸上却都带了三分笑意。



    其后几天,阿飞那边倒再无别话,只黛玉读完了怜花宝鉴中的笔记,登时觉得闲了,正寻思找点什么书看,一旁的梅二先生瞥她一眼,就把手中一卷书递了过来。



    黛玉见那是宝鉴中第二卷,专述医药的,一时发怔道:“我看不懂这个。”



    梅二先生倒毫不客气,瞪着她道:“不懂不会学?有我在这里,你还怕问不着人不成?”



    黛玉奇道:“平白的我学这些做什么?”



    梅二先生哼了一声,道:“你还打算在我家里住一辈子么?现下你病好了七八成,往后不过例行诊脉,用药调养,这等事我不耐烦做,你自己学会了,赶紧走人!”



    黛玉往日住在贾府,最忌讳人提“寄人篱下”之事,若有人带了一分冷淡,她早想出九分厌弃来。谁知今日这梅二先生竟当面说了这番话,按她性子本要恼的,细品起来却觉得另有深意。又想自己将来一个人过活,总要有些技艺傍身,平素骄傲的性情,这时竟也收了起来,乖乖接过那卷书,埋头苦读。



    她是何等的心思灵透之人,想当年不过十三四岁,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遍数大观园中姐妹兄弟,也无及得上她的。何况如今下了决心,又兼之对这宝鉴主人自有一份钦敬,用心到处,倒真把那医书啃了下去。就连回房睡觉之时,似也在梦中印证医案。



    如此忽忽半月有余,倒也无别话。一日黛玉闲了,偶然见紫鹃欲言又止一般,不禁好奇道:“你是怎么了?有话不与我直说,倒这样吞吞吐吐起来?”



    紫鹃方笑道:“这不是看你读书用心,怕扰了你。只是有一事你也想想——今儿是腊月十三,按理早该张罗着过年了,难道你还要住在大夫里头不成?不如跟表少爷说一声,先回兴云庄,就是你还要梅二先生诊治,一个月一次也尽够了。”



    她还没说完,黛玉已明白过来,一时却不吱声,侧着头沉吟。雪雁也上来道:“我们知道姑娘不惯寄住人家的,但如今就只二姑娘还能依靠些,她待你也十分好,总比我们这样出去,到处摸不着的好。”



    黛玉摇头道:“我不是怕二姐姐弃嫌,就是你们说的,她为人如何,咱们心里清楚得紧,就住一百年也没个二话的。我要强也不在这一时,没的连累你们再跟我受苦。只是表兄那里……我跟你们打个赌:只要咱们提起回兴云庄之事,表兄必定再无二话,把咱们安安稳稳送回去,他自己转头就走——你信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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