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时令使然,恰巧花叶入泥,万物的颜色本该能看得更加分明。
宋知熹刚刚听到下人告状,浆洗院中有一群粗使丫头,以中秋的封红赏钱为注聚众赌博,这便独身赶过去瞧瞧是什么个情况。
还没跨过月洞门,她犹豫了片刻,停住脚步贴近墙面。
相比于府里其他地方,浆洗院里静悄悄的。宋知熹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院落里各色布料整整齐齐地挂在几排林立的晾竿上,随着风的吹拂微微摆动着轻盈的边角,在黄叶凋零的横秋
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变得生动出彩。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试探好了什么,院子里才终于传出女子们放开了的声音。
“‘二四’与‘么二’,我摸到了至尊宝诶!”一个粗狂的声音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梅花,长三……尽是些杂牌,这叫我可怎么打哟。”
宋知熹静悄悄地入院,果真,一圈石墩子上围坐着一群梳着双丫髻的粗使丫鬟。
“轮到谁坐庄了?”
圆脸的丫鬟一脸懊恼的神色问道,“皮儿姐呗,她都赢了我半袋子赏钱了。”
“大、大小姐!”
围凑的丫鬟们瞬间垂着脑袋跪了一地。
宋知熹看着桌上的骨牌蹙眉道,“在经由官府红字批准的营业场合之外,摸牌九是明令禁止的。”
……
转眼间,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宋府在节日里拘得不紧,没有分到差事的丫鬟们闲下来,在各自当差的院子里嬉笑凑趣。
北地的府宅里多用瓷砖或者木板铺地,还有就是用石板或者一些石渣锤平而成。
青石板多见于庭院,这样的青石板地光洁平整,易于清扫,而且耐受风吹雨打、暴晒冰雪,用久之后自然有光泽,宋府游苑中的十里方亭就是这种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正是这样,才能在此时的月光下出现“如积水空明”的视觉效果。
宋渊在庭院里亲自招待了杨丞相一家,可能是饮了酒的缘故,宋渊与杨居山二人难得畅谈甚欢,小到鸡毛蒜皮的闲事无话不谈,亲戚这层淡淡的关系,也渐渐明朗起来。
趁二人不注意,舅母唐寰把宋知熹悄悄拉到了垂花照壁边,掂量一二才开口问,“阿熹啊,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宋知熹轻呼出一口气,上前轻轻拉住了唐寰的袖子,“还算舒坦,舅母看着与年前别无二致,反而面色更加红润,今年大概有喜事降临呢。”
“哈哈瞧你说的,我府里能有什么喜事,倒是你……”唐寰,“还记得舅母带你去忠信侯府贺寿吗?”
“记得的。”宋知熹眼皮一跳,听这番语气像是想通了什么。
“那你定是还记得那次,裕王妃当面问起你父亲吧,知熹你跟舅母说说,你觉得裕王妃怎么样?”唐寰拉着她的手,笑意直达眼底。
宋知熹想起自己曾经在寺庙外扮作丫鬟出街时的“哄骗”,似懂非懂地道,“王妃既大度又温婉,舅母为何要这么问我?”
唐寰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殊不知宋知熹全然是发自肺腑之言。但眼看都提到裕王府了,外甥女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便觉得很是蹊跷,连忙问道,“你父亲没同你说?连你舅舅都晓得了,怎么?!他还把你一个人蒙在鼓里?难不成藏着掖着等到迎亲的时候再给你来个惊喜?”
“临时才说,惊喜也变成了惊吓好不!”
宋知熹现在彻底是明白,自己那一桩不明不白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她舅母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就算是搜肠刮肚也能把她说得跟九天仙女儿似的,估计是舅母猜透了原主先前的心思,特意与裕王妃好言在先,之后她爹宋渊,也在她意外的刺激之下有过请旨赐婚的想法,这才把她与郡王之间的误会贯彻到底。
唐寰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得此舅母,她此生何求啊……
但是事情不该是这么个走向,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与郡王两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谈感情的话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能到交换庚帖的地步了。
“舅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对我就像亲娘一般好,这些知熹都放在了心底。”宋知熹压低声音道,“可是,别听外边那些传言,我与衡川郡王实际上一清二白,也万万不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是不是郡王与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刺激到你了?”
唐寰担忧地继续道,“舅母是过来人,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成亲最终都是过日子,日日夜夜相处下来,夫妻感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了,男人那些嫁娶之前的心思,在成家之后,早就成为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了。”
“就拿你舅舅来说,娶你舅母之前啊,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什么还要削发出家,结果呢?”唐寰低低地笑了一声,“现在他一心全扑到孩子与公事上去了,两头不耽误,对我也是无微不至的照拂。”
“郡王那孩子月朗风清,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看起来再胡闹,心底终究是个柔软体贴的,我瞧着,你俩哪哪儿都配。有一点儿矛盾没什么的,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些事情成亲后你自然会明白。”唐寰以为宋知熹是心里腼腆,犹豫再三,还是凑身贴近她,悄悄地说出了口,“你母亲该教你的,在送嫁之前,我会陪着你好好教给你的。”
宋知熹听得鼻尖一酸,豆大的眼泪打在了青石板的地砖上。
她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宋知熹从来不是个缺爱的,没想到,她祝明宴上辈子的伶俜与苦楚,竟是在这一错世找到了安抚与皈依。
“不过,眼下这么久也没个消息,这亲事貌似遇上了点困难,若真不能成……”唐寰看她掉泪,尽管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还是狠下心来劝慰她,“你也别委屈,千万别学那些个痴心的女子非他不嫁,咱知熹啊,他们王府不珍惜,定有别人抢着要。”
“你可是我的亲外甥女儿,任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宋知熹破涕为笑,她难得有这番狼狈的模样,此刻毫无遮掩地被人看了去,她赶紧从袖子里拽出手帕把泪水擦干,道,“让舅母见笑了。”
唐寰摇摇头,“有委屈不要憋在心里,这样是不好受的。”
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你舅舅提,他这人瞧着一本正经,心肠冷硬,但其实就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你娘自从嫁了你爹身体一直不好,生了你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你舅舅就你娘这一个嫡亲的妹子,对这些事情心存芥蒂也不是,你莫要怪他,与我们家生分了。”
宋知熹晓得,舅母是嗔怪她早晨写的信用语不当了,真诚地轻声道,“舅母我晓得的,是知熹不懂事,舅母一家对我的好,我是大小就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的,我真的很感动。”
“诶,这不就对了,我可偷偷告诉你,你舅舅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对你嘘寒问暖,明里暗里都要我帮衬着一二,你的棠表姐也整日缠着我,问什么时候能去看她的熹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交领挑线裙的女孩子蹿了出来,上身罩了一层银朱色的轻罗小衫,身材高挑眉眼清秀,让人看了就眼前一亮。
“哪儿有?!”杨棠大大方方地说道。
“对啊对啊,舅母一定是听错了,棠表姐生性皮闹,怎么会想起我这个便宜妹妹呢,”宋知熹心领神会地冲杨棠一笑,这个棠表姐,不由得让她想起她的族姐祝明川。
看起来率真,实际上心思比谁都细腻。
……
今日的中秋之夜清旷致远,万里无云,澄明的月色照得整个院子温柔幽亮,与长廊上一路橙黄色的灯笼光晕相接,相映成趣。
两个女子漫步在府中贴着石砖的小路中,有意无意之中,实则是宋知熹引着路走。
杨棠眨眼道,“诶,笑得那么讥诮,对你表姐打什么主意?”
“杨棠,都多大人了,咱俩能不能正经儿点?”宋知熹啼笑皆非。
“听说冯家因为族亲那边的事情,乔迁出京了,现在你那个最要好的姐妹冯筝走了,最知心的,还不就只有我了?”杨棠朝着她勾勾手,“快来巴结我。”
宋知熹仰面朝天,气结。
杨棠凑近了身子,转而正色道,“杜家那对母女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我可是一心向着你的,你可要拿出你大小姐的气魄给我好好瞧瞧。”
宋知熹瞪大了眼睛鄙夷一句,“棠姐姐,不带这么夸张的吧,你可多虑了,有谁能欺负了我去?”
“是啊是啊,我就是瞎操心。”杨棠看见宋知熹从绣着福字的锦囊中,掏出了几颗红得诱人的果子,禁不住问,“你哪儿拿的果子,嗯?分我一个?”
“席面上都是啊,方才你也吃了不少,都说了,我府里的便都是你的,哪里还分你我。”宋知熹扔去一个圣女果,稳稳当当落在了杨棠的手心。
……
宫城外。
月华撞了城阙的琼台,一人眺望灯火点点的京城府宅,一身夜行衣隐没了他一身招摇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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