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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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夫人道:“我们怎么会忘记呢?记得那一年我们一起去赴沐师哥的‘沙鹤饮’,大家去河里捉螺蛳,忘归知道你最喜欢吃螺蛳,捉的最为起劲,天都黑了,还不愿意回来,恨不得将河里的螺蛳捉个干净。最后啊,还是沐师哥答应明天一早陪他再去河里捉,忘归这才悻悻作罢。”

    蹉跎客幽幽地道:“陈年烂谷子的事,提他又作甚?”

    钟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珂君,都过去这些年了,你……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蹉跎客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我也想放过我自己,可是……我放不过啊……”语声艰涩,暗夜中听来,话语间流露出无尽的幽怨和感伤,令人不忍卒听。白衣雪心想,隔了这些年,袁师母对师父的怨恨丝毫没有减少,当年师父定然将她伤得极深。

    钟夫人道:“珂君,你放不过的其实并不是你自己,而是……而是忘归……”

    蹉跎客听了身子猛地一颤,抬首瞧着挂在碧空的那轮新月,呆呆地出神。

    钟夫人又道:“这些年我们见到忘归,虽是从未提及过你,但忘归每回都要问起我们,在江南有没有打探到你的讯息,大有向你忏罪悔非之意。”

    蹉跎客怒道:“谁稀罕了?假仁假义!他可知我们娘俩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钟夫人道:“是。你们娘俩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当年你离开雪山之时,已经身怀六甲,这些年个中的诸多艰辛,非常人所能体会。”蹉跎客默然不语。

    白衣雪心下好奇:“听钟夫人说话的口气,难道袁浅儿并非袁师母改嫁之后所生,竟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生骨肉?也不知道师父对此知不知情?果真如此的话,他倘若得知自己在世上,还有这么一位漂亮可爱的女儿,定然欢喜得紧。啊,是了,袁姑娘的眉眼,与师父确是有些相似。”耳边只听见钟夫人又道:“珂君,你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如今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都大了,你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浅儿想想吧。”

    蹉跎客听她言及袁浅儿,心中一阵酸楚,忽地提高了声音,尖声叫道:“不错,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也都出息了,都能独自外出办差啦。”顿了顿,沉声说道:“程师姐,你到底将不将白衣雪那个臭小子交给我?”

    白衣雪听到她猛然提及自己,语气中似是充满了怨毒之意,不禁心中一寒。

    钟夫人道:“雪儿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又有何罪?袁师妹,对不起,别的事情我们都好商量,此事嘛,作姐姐的可决计不能答应你。”    蹉跎客冷笑道:“我就晓得你会护着他,你和钟师哥其实心底都很明白,只不过在我面前装糊涂罢了。”

    钟夫人淡淡地道:“雪儿来我浮碧山庄,便是我浮碧山庄的客人,岂有让他任由你带走之理?只要他在山庄一天,我和你钟师哥便不能让他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白衣雪听了心下一阵感动:“钟世伯和钟夫人念及四大山庄的情分,宁愿得罪袁师母,也不肯让她伤害到我。”

    蹉跎客愠形于色,厉声喝道:“程锦嫦,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钟夫人毫不动气,微笑道:“姐姐愚笨,我实在不明白袁师妹所言何意?还请师妹明言。”    蹉跎客犹豫片刻,说道:“你不觉得那小子长得和……他很像么?”

    钟夫人怔了怔,问道:“你说的是……忘归?”

    蹉跎客冷笑连连,只不作声。钟夫人沉吟道:“你这么一提醒,我倒觉得神态确有几分相像。袁师妹,你难道……难道觉得他是……忘归的儿子?”

    蹉跎客切齿道:“我不是觉得,我确定这小子就是他……与那个狐狸精生下的野种。”

    此话一出,犹如一声惊天霹雳,震得躲在暗处的白衣雪如中电掣,心中疑窦顿生:“袁师母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竟是师父的……私生子?”想到自己和师父名为师徒,但情若父子,到头来自己竟是师父的亲生儿子?那师父为何这么多年,苦苦瞒着自己,不肯相认?自己的生母又是谁?为何这些年来,师父对她只字未提?诸多疑问霎时袭上心头,他呆立当地,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险些跌翻,伸手扶住了身边的一块凸起的山石,方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钟夫人缓缓地道:“此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袁师妹何以如此笃定?其实世上相像之人,也不在少数……”

    白衣雪心头一亮,想道:“是啊,是啊,我与师父朝夕相处,待得久了,也说不定相貌越来越像。”

    蹉跎客冷笑连连,涩声道:“他的眉眼,他的神态,真是……像极了他,程师姐,你当我眼瞎了么?”

    钟夫人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终是瞒不过你。”说道:“袁师妹,即便再像,也是你一番猜度罢了。煖寒会上等我见到了忘归,我再寻机当面问一问吧。”

    蹉跎客淡淡地道:“那就不劳程师姐了。这小子且交由我带了回去,自能当面问个明白。”

    钟夫人说道:“袁师妹,不是我不念你我之间多年的姐妹情分,只要雪儿还在浮碧山庄作客,外子和我便由不得你带走这孩子。至于他出了浮碧山庄,你再想怎样,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啦。”

    蹉跎客柳眉剔竖,伸足将脚下的一块小石头踢得飞起,森然道:“说来说去,你都还是要护着那小杂种。”

    钟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袁师妹非要如此说,我也没有办法。”

    蹉跎客道:“浮碧山庄很了不起么?嘿嘿,我想要带一个人走,怕也不难。”

    钟夫人淡淡地道:“只怕也非易事。”

    蹉跎客一跺脚,怒道:“程锦嫦,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么?”

    钟夫人毫不动怒,依然是温言软语,说道:“珂君,我们上辈子人的恩恩怨怨,又何必牵扯到下一辈的孩子身上?再怎么说,孩子们都是无辜的,不能由他们来承受上辈的恩怨。总之一句话,雪儿在我这儿,不能受得一丁点的委屈,否则我与你钟师哥,日后也无法向……忘归有所交待。”

    蹉跎客冷笑不语。钟夫人道:“袁师妹,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何以苦苦相逼?你若执意相难,浮碧山庄也由不得你为所欲为。”

    蹉跎客冷笑道:“好啊,你浮碧山庄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孤家寡人么?嘿嘿,我却也不惧。”黑暗中只听得“啪”的一声,二人单掌相交,已然动起手来。

    那一厢袁、程叱喝连连,掌风飒然,激得周身数丈内的树叶、碎石,纷纷溅起,二人犹似身处惊涛骇浪中一般;这一厢白衣雪身子软绵绵的,斜倚在假山上,心底亦是波浪翻滚:“我是师父的儿子?我是师父的儿子?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他失魂落魄之际,袁、程二人掌影翻飞,激斗犹酣,只听“啪”、“啪”两声,一人肩头中了一掌,一人肋下也被踢了一脚,二人一声闷哼,各自跃开,暗黑中只听到二人喘息不止,显是均受伤不轻。

    过了片刻,蹉跎客吐了一口气,说道:“好呀,程师姐,想不到这些年你的功夫一点儿也没有撂下,嘿嘿,兜罗绵手,厉害啊厉害,佩服啊佩服。”

    白衣雪心中微感诧异,二人适才一番剧斗,似乎钟夫人还略占上风,暗忖:“兜罗绵手,那是少林寺的佛门绝技,钟夫人如何会使?难道她与少林派颇有渊源?”神思恍惚之际,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钟夫人捋了捋散乱的鬓发,说道:“彼此彼此,袁师妹的雪龙金麟爪,这些年不是也没有生疏吗?”心中寻思:“雪龙金麟爪是胡忘归传授于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精熟,你嘴上口口声声说是情断义绝,只怕你心里对他无时或忘。”

    蹉跎客凝注着她,道:“好,今日之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日后若有机会,小妹再向程师姐讨教。”

    钟夫人道:“好说,今日待客不周,姐姐改日再到蹉跎谷登门道歉。妹妹好走,恕不远送。”

    蹉跎客冷哼一声,身形微晃,衣袂翩飞,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钟夫人怔怔地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凄凉之意,口中发出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世间万般故事,千种过往,也不过是一个‘情’字。蹉跎谷中蹉跎客,枉自蹉跎了大好岁月。珂君啊珂君,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神情黯然,在湖边伫立良久,忽地低声吟哦起来:“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吟罢,她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脚步沙沙,人渐渐地远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