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在树荫底下,无须戴盾笠,摸摸怀里钢架弹弓,退下背上的后背重刀,刀尖柱地,单手扶住刀柄,闲闲而立,全然不用摆什么招式门户。但那股凛然难犯的气势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无来由得就要退后。
俗话说,上一次战场,顶得上练十年功夫,魏硕仁跟大半个武林周旋多年,已不知有过多少次死里逃生。可以说他近二十年来有大半时光是在战场上耗过去的,他身上那股用人命浸润出来的杀气,一旦面临战斗,便轰然勃发。 他此刻身边没有双狼,梅占雪却觉得似乎仍有大片的野狼围绕,她几乎有点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她这才知道这个大哥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靠的何曾是老天见怜,他靠的是这股子视人命已命于无的杀气。
整场悄无人声,衡山沂山一方诸人也并不出声商议,一片死寂中,纪清含脚踩落叶沙沙有声,缓步走向当场,抽剑道:“我今天要取你性命,为江湖除害。”魏硕仁冷笑道:“就怕你难以如愿。”
话声未落,重刀随手挑起,刀背刀尖携带风声,裹挟银杏落叶,向纪清含整个人打去,丝毫不留半点余地。经过白草坡一战,楚清流亲眼见过的一流高手已然不少,只觉得单凭这一刀,大哥跟曲鼎襄、哈喇哈尔诸人都堪可一战。
纪清含不敢接挂来刀,一边闪避,一边缠带,却哪里缠带得住?哪里能带得开?剑身离刀身还有半尺多远,便再也挺近不得。她当即不做此想,改缠为刺,展开对攻。
魏硕仁身长手长,脚长刀长,刀法施展开来,端的是大开大阖。楚清流终究是个女子,身高本力上都吃亏不少,一时攻不进去,只得游走闪避,寻觅时机,一时尽处下风。 魏硕仁连使十来招快攻,刀法陡然变慢,似乎内力不继。梅占雪叹道:“大哥怎地这么不济?莫非他又什么暗伤?”楚清流笑道:“不对。大哥这是在诱敌,也是在保留内力,好跟众人再打。”说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阵茫然,实在不知稍后魏硕仁再跟众人对打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纪清含并不冒失抢攻,仍然谨守门户,不求速胜,但求不败。魏硕仁的心思她看得一清二楚,她拖得起,打到明天早上她也全无所谓,魏硕仁却拖不起,他利在速战,以尽量保存内力。谁都有短处,拖不起就是魏硕仁的短处。
纪清含的衡山剑法号称“无理”,本以奇怪险绝见胜,这一点本是人所共知,此时却越使越是大路寻常招式,“仙人指路”、“美女纫针”这等大路招法也都源源不断使出,可谓平平无奇。
魏硕仁却暗暗心惊,知道纪清含已然到了于平淡之中暗藏奇险的境地。同样一招仙人指路,必然不仅仅是仙人指路,其后不知暗藏着怎样奇怪的变招后招,只待时机合宜,瞬间便会使出,一旦使出,多半就可以得手。
招法奇妙,本就可以弥补内力的不足,何况这无理剑法是皓真道长独创的绝艺,已然超过招法奇妙的层次。纪清含的内力修为也并非不如魏硕仁,只是不占优势而已,所以她的奇招一旦使出,魏硕仁不死也得重伤。 纪清含这种打法,固然是以平淡迷惑对手,也是为了保留本派的独特招法。毕竟无理剑法靠的是奇巧取胜,当着如此多的人,用掉一招,便被人看去了一招。是以若非绝有把握能重伤魏硕仁,定然能够一击成功,她轻易不肯将后招变招使出,只是用寻常招式游斗。
何况以魏硕仁的脾性,除非将他打成重伤无力再战,他又怎肯甘心服输?可是这种良机却又少之又少,也有过数次机会,纪清含刚一察觉,对手也立时察觉,好似魏硕仁也熟知无理剑法一般。纪清含知道绝无这等事,只能说这个滑贼经历过的生死苦斗太多,已然能在无意中侦知危险,并能立时应对,跟畜生猛兽已差不了多少。她哪里知道魏硕仁确曾跟双狼打斗作伴过?这种无意中应敌的本领,却是他有意苦修得来。
好在纪清含不求速胜,尽可以放心游斗,魏硕仁忌惮她的厉害后招,也不敢过于紧逼猛攻。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打了二百余招,看其形势,还不知要再打多久,或许三两招内纪清含就能觅到良机,或许要一直打到一方内力耗尽。
众人屏息观看,忽听一人冷笑说道:“慧晦,你说魏老大怎么对这个道婆屡屡留情,手里那刀怎么就是不肯贴靠上去?”说话的,却是愚狼项慕羽。
慧晦道:“留情么,那自然是因为有情,无情的话,还留个什么情?” 智狈道:“你是说魏兄跟这道婆有情?这话我断难相信。魏兄的相好人家叫胡八娘,那可是十凤楼的镇楼之宝,你们可不要欺我眼瞎,只管胡说八道。”他并不知道银条儿的事,当下随口胡诌了个胡八娘出来。
愚狼道:“不光是魏兄对婆娘有情,就是婆娘,对魏兄也是有情。你看她使的那些剑法,不是中平剑,就是仙人指路,要么就是美女纫针,这怎能伤得了魏兄?”
这两招剑法纪清含确实一再用过,本意是想引魏硕仁大意,自己好趁机发难,到了愚狼口中,竟然成了二人有情的明证。
智狈叹道:“老魏,你也太不地道了,你跟纪道长有这样的交情,却瞒的咱们好苦!依我说,咱们都不要在这呆着了,赶紧走开,好叫他们两口子来个林中相会,好不好?”
三人相互唱和,自然是要激怒纪清含,暗助魏硕仁,这番心思可说无人不知,要说魏硕仁跟纪清含有情,眼睛不瞎的人都知道是天大的冤枉。王母娘娘能嫁给如来佛祖,纪清含也不会看魏硕仁一眼,反之亦然。可是明白归于明白,心头还是会感到好笑,并不知不觉间就要见于脸面。 三人毫无顾忌只管乱说,尤其是那个智狈项慕橐,更是口无遮拦。苏夷月再也忍耐不住,出离人群,指着三人骂道:“你们好不要脸!”
愚狼拍手道:“姑娘骂得好,他们真的是好不要脸!老魏,你好不要脸!”
就在这时,纪清含又是一招仙人指路使出,众人再也忍耐不住,轰然大笑。笑声中,纪清含面无波澜,长剑照式刺出。
仙人指路这一招许多家派都有,可说是极大路的招式。大路虽说大路,分别却也不小,有的左手剑指在前,有的右手剑身在前,有的长剑全出,有的半截剑藏于臂下,等等不一。纪清含所使却是极平和的一招,右手长剑斜斜向下前刺,剑势使尽,全无威胁。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的一招,数次使出,魏硕仁都是远远避开,也难怪慧晦跟双奸要说二人有情。
纪清含长剑刺来,魏硕仁此番不再退避,刀尖向下,刀身竖立,想以刀背隔开来剑,再图后变,此举若能成功,他刀身随即反挑,纪清含不死也要重伤。
谁知刀才半立,纪清含挽了个剑花,剑身躲过刀身,有如灵蛇吐信,疾快准狠,钻向魏硕仁小腹,凭纪清含的步法身法,魏硕仁是决然闪退不开,争的只是重伤还是轻伤而已。
好一个魏硕仁,并不变招,索性刀身柱地,右手单手握住刀柄,整个人身齐着刀柄横悬在空,只用刀身支撑,才一腾空便顺势急旋,不光躲开来剑,一脚已重重蹬踹在纪清含的后背上。纪清含向前连冲数步,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倒,正想抬步,身后魏硕仁重刀已然追到,看阵势,他是真想将纪清含一刀挥为两段,除去一个劲敌。
苏夷月出来指责慧晦三人,尚未退回,眼见危机,飞步冲向魏硕仁,她来不及拔剑,抬手三支甩手箭打向魏硕仁面门。魏硕仁要想不舍纪清含,这三支箭就很难尽数躲开。他舍了纪清含不追,避开甩手箭,一刀劈向苏夷月,丝毫不顾她是个弱龄女子,兼且尚未拔剑,还是空手。
刀才劈出,口中叫道:“这可是第二场了!”
顿时群情汹涌,衡山沂山一方人轰然冲上,各拉刀剑,就要围殴。望海庄一方人又岂能落后?也摇动兵器冲上,慧晦赶紧拦住,只身来到场中,骂道:“都他娘的是什么东西,眼见打了败仗就想混战,还要不要面皮?都给我退下!”骂得众人面红耳赤,废然退下。
魏硕仁知道再想占便宜已无可能,只会引发众怒,反而坏了事,拉刀站立当场,说道:“你们就换个人上来,这第二场还是我来打!”
苏夷月将纪清含扶回,掏出本门疗伤丹药天南融春散给师伯服下,见她不再吐血,略微放心。
众人眼见纪清含竟然受伤,颇感震动。魏硕仁赢的虽说有三分侥幸,但心思之灵,身手的诡怪也实在是人所不及。事关三场决斗,输赢所赌关系甚大,心中无底的,还真不敢挺身出战第二场,生怕误了事。
“无师自通”费致将齐眉棍绰在手中,说道:“诸位兄弟朋友,小女眼下正在衡山妙乙观学艺,无视道长很是爱惜,于情于理,我都该打上一场。这却不是我为人狂妄,敢自高自大,这话却要说明。”抱拳拱手,告辞众人,来到场中,见魏硕仁已然退下,换上了点点入骨慧晦,慧晦稳立当场,背负紫铜判官双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