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看也不看一眼渡船,直趋棚屋。“老三蔡三黑三”胡叫了几声,见无人应声,一把推开柴门,对着床上骂道:“老三,大白天放着钱不挣,只管睡觉。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昨晚又赌去了是吧?”楚青流梅占雪已经掩到屋后,各寻缝隙朝里观看。
那人二十出头年岁,却老气横秋,油腔滑调,连双眼都似涂了一层油膜,咕咕乱转。见老三仍是死睡,一把掀开被子,“咦”了一声,笑道:“做贼的遇到做贼的了,常在河边走,总会湿了鞋啊。”掏出老三嘴里的破布,说道:“遇到贼爷爷了?说来听听。”梅占雪忙掩住口,才没笑出声来。 蔡老三干呕几声,连咒带骂讲说一遍,听得梅占雪咬牙握拳,恨不得就要冲进去痛打他一顿。
那人道:“你这是叫人点了穴了,我是解不开的,不过你就这么睡到明早也就好了。”倒也见多识广。又道:“这一旬的报效钱都在哪儿呢?你说句话,我拿了好走路,还忙着呢。”
蔡三道:“我老娘身子一直不好,这你也都知道,前天找狗日的黄南湖看脉象,开个方子,就用了一两银子,抓药差不多又是一两。我实在拿不出钱来了,兄弟,你宽限我三天两天,小五一回来,就有银子,这报效钱,我是一分一厘都不敢少的。”
那人道:“蔡老三,你可别要自误,想占你这渡口的人多了没有,三十五十总不缺。你没钱,我报上去,顶多挨顿骂,打几下板子,你这饭碗只怕就要砸了。”蔡老三躺在那里连连点头道:“有数有数。”
那人找了个破凳子坐下,说道:“你没有数。你以为这钱都是齐先生一个人用吗?齐先生上头还有人,上头的上头还有人。齐先生他也不想涨你的报效钱,只是不涨不行。东京汴梁赵官家给北番西番送银子钱,不也是见天涨么,他也不想涨,留着自己花多痛快,不过没有法子不是么?胳膊没有人家的粗,就得忍着。我告诉你,变天了。不过咱们也不用怕,只要跟着齐先生,总还能有口饭吃。齐先生涨你的,你就涨过河的,猴儿不上杆,多敲两遍锣也就是了。那个,你有多少先拿多少,我也不必等小五了。” 当下蔡老三动口,那人动手,东掏西摸凑出两贯钱来,那人缠在腰间,打个哈哈告辞。
一脚踏出屋门,脖子上便多了一把短剑,有女子说道:“不要说话,齐先生是谁?”那人正不知到底说话还是不说话,幸好有个男声说道:“说话,齐先生是谁?”一边拨开短剑。
那人心下大定,说道:“原来是二位侠士侠女,二位男的威风,女的,女的也威风,真是一对侠侣-----”梅占雪挥剑喝止,道:“我们是兄妹!快说齐先生!”
那人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惊出一身虚汗。不敢再饶舌,不待逼问,搜肠刮肚,尽其所有,说了一番。
这人姓赵,有个好名叫尽忠,另有个小小的匪号叫做两脚蛇,在齐先生手下跑腿收收报效银钱。这齐先生就住在前面晋城驴市街,门前开了家羊肉汤锅,好找的很。 梅占雪道:“这齐先生是不是百刀山的人?”两脚蛇道:“姑娘还知道百刀山,当真见多识广。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一片原来还真是百刀山的地儿,不过最近上头有话,都划给咱们山南刀会了。这也是他们自己不正干,老是窝里斗,上头一不高兴,又想挫挫他们的心气,就把这条河划给咱们了。”梅占雪看他身边并没有刀,奇道:“你跟这蔡三还有齐先生,都是山南刀会的了?这刀会是干什么的?”
两脚蛇道:“刀会是干什么的,姑娘你也都看到了,何必再问?我跟蔡三算什么东西,怎能入得了刀会?咱们再修上三辈子五辈子,再加上老天开眼,或许能入会,这辈子就别想了,女侠你别生气,我不废话了。这齐先生也不是刀会的人,他有个妹子,送给快刀铁掌张大鹏做了小,这才管了点事---”楚青流不让他再说,问道:“这个上头是谁?”
两脚蛇道:“上头就是上头,我也不知道有谁,你老人家眼里不容沙子,我怎敢不说实话。我只能见到齐先生,连张大鹏都没见过,更别提咱们,呸,别提他们会首了。我说的这些,还都是听来的,难保没错。”
这种流氓地痞,不事生产,唯知勒索良民,存于世上实在有百弊无一利。却又未曾犯下大恶,不能一刀杀却,何况杀不胜杀。此种难题,只好留待他日黄河清,圣人出了。
梅占雪忽道:“乱人盟。”两脚蛇道:“什么?”梅占雪又道:“乱人盟。”两脚蛇道:“善人亭?那就在前面不远,也就是半路上弄个亭子,放个水缸放几个大碗,给人喝水的,屁大点事,也好意思叫善人。都这个时候了,就怕也没水了,要不我给二位烧上一点?” 楚青流看他神情不象作伪,便也点了他的穴道,梅占雪道:“大哥,你搜搜他身上。”楚青流粗粗一搜,搜出一把匕首,四五串钱,零零碎碎的银子倒有七八两。
梅占雪取了几块大的,凑够自己五两之数,说道:“我这也不是抢你的,我还有五两银子在那个小五手里,小五回来,你再从他手里要。黑三,你答应不答应?”蔡三躺在那里赶紧连连答应。
楚青流将两脚蛇也提到床上跟那蔡三并头而睡,塞了二人的口,带上柴门,与梅占雪直奔晋城。那个“上头”,说不定就是乱人盟,纵然不是,也必大有干系。
江湖上各种帮会,其数比起功夫门派来,只多不少,说是多如牛毛也并不为过。从单枪匹马的独行大盗,到三五人十数人的帮伙,到独霸一方码头的小帮会,再到分堂支旗广布的大帮大派,但凡能独自存活,不为人所并,就必有过人之处。要么有过人之能,要么有过人之狠恶,要么投靠官府。这些人恣意惯了,很难再受人管束,若是肯低头服管,只能如两脚蛇所说,胳膊没有人家的粗,不得不服。
那个上头,或许就是乱人盟,他们如此行事又是何意?若是为了银子钱,尽可以独占几个大的码头,坐地抽赃分肥、雁过拔毛也就是了,事半功倍,何其逍遥。但眼下看他们的做派,却是要一路平趟过去,见派收派,见帮灭帮,似乎不想给这个江湖留下一丝空隙,其志之大,令人不解,兼也令人生畏。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楚青流提起真气,展开身法,一手托了梅占雪手臂疾行,这才赶在关城前进了晋城。两脚蛇说的不错,驴市街上果然有个羊肉汤锅,一打听,老板还真是姓齐。
对这种小脚色,原本不必用什么夜探,但依梅占雪的性子,既然夜探更好玩,那就绝不容等到次日白天再探。两人下了店,晚饭过后,便在房里打坐调息,好容易挨到二更过后,楚青流用青巾蒙面,梅占雪红罗巾蒙面,出店上了房顶,一路来到齐先生家。
齐先生住的是个三进院落,前进做汤锅生意,二进三进住人,两人直奔三进院。堂屋里头灯光明亮,很远就能听见有女人大哭。两人潜近听了几句,便全都明白。
原来前几日山南刀会倾巢而出,东进三百多里,直扑老对头应天教在大名府的一处分舵。双方在沙麓山血战,山南刀会有上头数名极厉害的人物助战,大获全胜,应天教吃了大亏。可那个快刀铁掌张大鹏却受伤过重,回来就咽了气。
张大鹏的正妻原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早就不待见齐先生的妹子,张大鹏一死,怎肯再白养活一个眼中钉?张大鹏还未下葬,便打发她走路。那女子无处可去,只得重回哥嫂家里。齐先生夫妻两个靠山倒了不说,妹子又要回来吃闲饭,如何能有好声气,尤其齐先生,在厅中起坐难安。
楚青流原也没指望能在齐先生家里遇见张大鹏,听说他死了,还是略感失望。眼前这三个人,包括那张大鹏,显然并非纯善良民,但如此遭遇,还是令人唏嘘。
楚青流打出一粒石子,油灯应手而灭,人也已闪入屋内,连点三人数处穴道。将两个女子提入內间,拍开齐先生身上穴道,也不用拔剑威吓,说道:“我问你话,只要实说,那便没事。”梅占雪已将油灯点亮。
齐先生三十来岁,毫无武功,一触即倒。为人倒还硬朗,并不慌乱,说道:“好汉只管问,我知道的,丝毫不敢隐瞒,不知道的,你就杀了我也是无用,随你好了。”楚青流道:“那个上头,是不是乱人盟?”齐先生道:“是,这也不用瞒人。”
楚青流暗暗松了口气,虽说早有预料,毕竟未有准信,得了这句话,也不算忙了这半天。
大约半年前,一群人猛然在黄河南北出现,人数并不很多,最多时也不过十余人,自报名号叫乱人盟。这些人以汉人为主,也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域人,聚散无常,来去无迹,行事与百刀山倒有三分相似,不过比百刀山更要难缠得多。他们直扑各个帮会、山寨的总舵,打服那些首领头脑,责成他们孝敬报效银钱,有不服的便就地格杀。
观其行事,又不象只为了银子,还颇有几分除暴安良的意味。赵州祁家庄祁氏三雄明面上是务农为业的老实良民,暗地里四处偷抢作案,折腾了近二十年,恶名远播,着实有点子能为,一个月前,一夜间全让人砍了脑袋,可能就是这乱人盟所为。
这些人对江湖事务了如指掌,谁家与谁家有仇,谁家帮内不和,全都一清二楚,总能趁虚而入。山南刀会跟应天教是多年死敌,但力量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乱人盟便来了五个人,相助刀会偷袭了应天教。
若有十多个石寒那样的高手结伴出手,在加上谋定而后动,寻常帮派委实难以与抗,只能低头,否则唯有一死。
楚青流道:“这乱人盟的总舵在哪里?”齐先生道:“没有总舵,至少眼下没有总舵,就算有总舵也没人知道。谁敢问他总舵在哪里?”又喃喃自语道:“没有总舵,便处处都是总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