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都在打结,弄得话都说错了,刚烈的匈奴骑仍不肯服输。
“刷。”
长刀出鞘,深深没入马股,他怒吼着,挥舞着染血长刀,被吃痛马儿带着向前冲锋。
不是重新有了击杀的信心,而是再不上,他觉得自己恐怕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想不到,如今的匈奴还能出这种血性汉子,只是可惜……”
“咚。”
叹了口气,李陵将大旗往地上一插,解放出双手从背后摸出一把硬弓,从腰间的箭袋抽出一根箭矢。
“嘎吱,嗡。”
弓弦如满月,又猛地松开,一连射出两箭,箭矢连珠。
“咚咚,扑通。”
箭矢没入颅骨寸许,人马具是应声而倒,李陵的话才徐徐传来。
“可惜,你非我汉家子。”
“……”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的一阵,才齐齐将视线移到李陵身上。
“不该是一番猫戏耗子,将我汉人的精妙技艺与匈奴的野蛮粗鲁展示得淋漓尽致,然后司马再一枪刺死,用鲜血为此局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吗?”
“哗哗,放箭。”
看也不看疑惑的属下一眼,站在猎猎吹开的旗帜下的李陵举起长弓指向前方,对那群心丧胆破的匈奴人下达了剿杀命令。
“有四个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的匈奴人不要杀,他们还有用。”
“如何分辨?”
“叫唤得最响的,第一个往匈奴狗官身上扑的就是他们。”
“咔嚓咔嚓,嗡嗡。”
问完要求后,汉军士卒摸出已经上好弦的弓弩,打开望山对准二三十步外的匈奴骑,以一伍对一人的标准分好目标,弩机被手指扣动。
“咚咚,扑通扑通。”
数量五六倍于自身的弩失从各处射来,手头只有一面小皮盾的匈奴骑们躲无可躲。
每用盾牌格住一只箭,肩头和胸腹就要中上一箭,狼狈地从马上摔下,然后被贯穿马腹的弩失终结生命。
也只有继续趴伏在地上,背后顶着蒙皮大盾才能让弩失无处下手。
“百长,快趴下!”
二五仔们纵身前扑,不要命地护在百长身边,焦急地呐喊:
“百长,撤吧,援军等不来了。”
“哗啦。”
百长带着满身泥土从地上爬起,瞪着灰扑扑的双眼,扫过那一具具插满弩失,死不瞑目的尸体,他痛苦地闭上眼,心中的勇气战胜了怕死,咬牙道:
“要走你们走,本百长不走。”
“百长!”
二五仔们泪眼汪汪。
“快走啊!”
低喝一声,百长用力推开二五仔。
“我大匈奴与汉,血仇不共戴天。”
“汉狗,身是匈奴勇士,可来共决死!”
大喝一声,百长翻身上马,左手青铜铤右手长刀,向百倍于己的汉人发起了决死冲锋。
终究是威服百蛮的大国,只没落十余载,那股深入骨髓的自豪感还没有完全消失。
“嗡嗡,咚咚,扑通。”
就是冲锋的结果不太好,先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又被战马踩踏了一遍,最后勉强保持住一个人样子。
“……你们说,有这样愿意为之赴死的勇士,大匈奴真的会完吗?”
看着这悲壮的一幕,同为匈奴人的二五仔一号心中难免生出这个想法,嘴里甚至嘟囔出了声。
“慎言。”
首领没有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被踩成破破烂烂的布娃娃的百长,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十分浓厚:
“无论这种勇士有多少人,我只知道,以大匈奴如今的境地,这种勇士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去死,单于庭无法给予他们期待的荣光,贤王也不会容许‘大匈奴’这个高过他的存在。”
“不,单于庭、贤王做不到的事情,我相信单于能做到。”
眼中闪烁这一抹坚定,二五仔一号心中那别样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在这个匈奴版的危急存亡之秋时刻,诸葛丞相啊呸,乌维单于的身形不断拔高。
加之下层民众向来抱有“皇帝/单于是好的,只是有奸臣蒙蔽”的想法,让这个接手父祖烂摊子的倒霉单于成为了一大批匈奴人希望寄托的存在。
“住口,我们现在是‘汉人’,不是匈奴人,我们要敬奉的是汉天子,不是匈奴单于。”
“你如此敬奉单于,又置你一同作间的吾等一十一人于何地啊?”
其余两位二五仔的话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地插进二五仔一号的心中。
感受到同伴投来的失望目光,他果断低头弯腰,诚恳道歉:
“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单于什么的,偶尔发发中二文青,真挚地喊几声,感慨一番自己未逢明主也就差不多了,哪能为了活在脑子里的单于让这些过命的同袍去死呢?
“好了,我军胜了,去迎接得胜的勇士们吧。”
二五仔首领扶起二五仔一号,捉着他的手臂,不约而同地露出真挚的笑容,走过以冲锋姿态赴死的百长,迎向缓步走来的李陵。
“贺司马阵斩匈奴百长!”X4
……
战场北方,援军所在地,
“什么,你说你们遭到了汉人袭击,你等杀出重围逃了出来,特来告知贵人?”
奉命来援的九百长皱起了眉头,目光在四个满身尘土,束着手站立的匈奴骑之间来回打量,眼神既震惊又庆幸。
震惊汉人战力强悍如斯,一个百人队说没就没;庆幸自己谨慎小心,没有傻兮兮地全力赶路,和那些人同赴死。
“扑通,这位百长,您可一定要给俺们百长报仇哇!”X4
知道百长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二五仔们齐齐上前一跪,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扯着嗓子哀嚎,最不讲究的二五仔还作势要抱住九百长的大腿。
“嘿,这是作甚,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像是受惊的兔子,九百长向后一跳,躲过那双沾满眼泪鼻涕的脏兮兮大手,看向二五仔的脸色十分难看。
匈奴人是不太讲究,说他们虱子满身爬也不为过,但也没到让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往身上抿的程度。
“老实点!”
亲卫们趁势上前,两人一左一右,脖子上架着两把刀,二五仔一号的神色愈发惊惶,摸一把眼泪,秃噜一把鼻涕,哭诉道:
“那汉狗势大,多亏百长拼死断后,我等这才侥幸逃脱。”
“是啊是啊,我们好惨呐。”X3
事先得到提醒,其余三人连连点头配合,尽力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低下头暗自垂泪。
“怪不得,怪不得你们能跑出来,还这么伤心,原来是百长亲自断后啊。”
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疑惑得到了解答,随即九百长对那位只有数面之缘的三百长不由肃然起敬。
他示意士卒移开刀子,重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这几位满身尘土的匈奴骑,眼中满是怜悯:
“本百长已经知晓此事了,我这就派人向贵人汇报,你们是继续跟我去搜寻汉人,还是跟着传信兵回山?”
“跟您去寻汉狗!”
“百长死在汉狗刀下,我们已经完成了遗愿,当然要去给百长报仇。”
掷地有声,做后“报仇”二字更是咬牙切齿,任谁都能听出来其人和汉军的“血仇深恨”。
“是啊是啊,我们要给百长报仇。”X3
事先对好了台词,满心思跑路的三人一点也不磕巴地附和道。
“哎呀呀,这都是有情有义的匈奴好汉呐,只是……”
叹了口气,九百长扶着膝盖站起,脸上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挨个拍过二五仔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导:
“啪啪,除了那些逃进深山的家伙,你们第四百人队恐怕就你们四个独苗了。
听本百长一句劝,一会就跟着传信兵回山,不要让第三百人队全部葬送在汉狗的手里。”
“百长,我们回去容易,可我们百长的仇要怎么报啊。”
哀嚎一声,猛地咬破嘴唇,鲜血沿嘴角留下,二五仔一号抬起头,捶着自己的心口,悲声道:
“全队一百零四人,除了我四人,全部丧于汉狗之手,这和全军覆没又有什么区别?!”
“啪,有区别,当然有区别。”
重重一拍,九百长板起脸,扶着二五仔的肩膀,郑重道:
“只要你们还活着,就会有人知道,我大匈奴的百长也不全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为了掩护麾下撤退,也有人选择了主动断后。”
“如果连你们也死了,那就再也没有人知晓了曾经有百长和汉狗奋力搏杀的事迹了。”
说的真感动,我都快信了那老货不是因为承担不了全军覆没的责任,不得不选择光荣战死来逃避的了。
暗暗吐槽一句,二五仔一号收敛思绪,继续让自己处于悲痛中,反问道:
“不是还有您吗?”
“我?我不行的。”
“这年头肯战死的匈奴官长太少了,说不准哪天我就昧下事迹,把故事中的三百长换成自己了,只是在结尾加一句,’赖援军及时赶到,惊退了汉狗,百长重伤未死‘。”
对百长主动断后这一荣光,九百长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渴望。
毕竟,这年头肯战死的匈奴官长实在太少了,少到哪里出了一个,单于庭都要大加传唱,让那个名字响彻百蛮大国所辖万里之地的程度。
“也是啊,这年头抱有战死觉悟的匈奴官长实在太少了……”
愣了一下,仿佛想起昨日谷中那个说“你们退吧,我不能走”的伟岸身影,二五仔一号的语气第二次变得极端复杂起来。
“不提救护吾等的前锋将,只方才那个战败后毅然赴死的百长,也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好官了。”
莫名的,二五仔一号的脑海中又冒出了这个念头——“也许,大匈奴现在还没有到完蛋的时候?”
谁又能想到,漠北战后就开始一副要完蛋样子的匈奴,居然一直半死不活地撑了几百年。
它撑过了前汉,渡过了后汉,熬死了曹家,甚至在司马氏统治时期突然雄起,给了它致命一击,间接导致衣冠南渡,神州半丧呢。
……
不只是匈奴官长怕死,不肯担起失败的责任来,中原王朝也差不多一个鸟样。
汉时还只是将相不辱,赐死不公开处刑,到了宋明直接成了[丧师辱国当相公,北伐复土莫须有]、[崇祯皇帝歪脖树,满清降臣鱼肉里]。
像前汉王嘉王丞相那般读书把自己读“傻”了,认为自己不能孤零零地“饮药死”,而是要去延尉被公开处刑,一条条地说明罪责,向民众负责的统治阶级永远都是奇行种。
“丞相幸得备位三公,奉职负国,当伏刑都市以示万众。丞相岂兒女子邪,何谓咀药而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