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谷口防守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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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万箭过后,空地上的木桩阵,以及两侧的山坡,都被层层叠叠的箭矢插满,几乎是瞬间,谷口就拔起了一道由箭矢组成的低矮丛林。



    近距离面对这波震撼打击,纵使早有死战的准备,步卒们依旧出现了些许骚动。



    “当当,肃静!”



    “咚咚,不要怕,箭射不到你们。”



    军阵中的什伍长们或是敲打着盾牌大声呼喝,或是顿着长戟奋声死后,好一阵喧哗过后,才压下了骚动。



    “蹬蹬。”



    推开身前忠心护主的屯长,陈步乐大步从盾牌的遮护下走出,弯腰薅起一把箭矢,转身对着步卒们喊道:



    “哗啦,都瞪大眼看仔细了,匈奴狗的箭都是骨箭,不是铁箭簇,这箭射不穿你们的大楯,射扎不透你们身上的镗甲。”



    这一把少说薅了二三十根,其中连一根铁箭簇都没有,都是些骨箭和少许的青铜箭簇。



    而脆弱的骨箭是万万射不穿铁甲的,甚至距离稍微远一点,它连厚一点的皮甲都射不穿。



    意识到这点,步卒们稍稍定了定神,继续向周遭的箭林看去。



    匈奴射来的箭矢虽极多,但入地数寸有余的铁簇箭矢屈指可数,大都是些戳破地面几分就弹出向左右歪倒,甚至直接断裂的骨箭。



    这满山的箭林与其说是插满,倒不如说是铺满。



    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再看看一旁那弩失如林,齐整密集的千驽齐发,这软踏踏的万箭齐发反而没了一开始万马奔腾,大地震颤带来的磅礴气势。



    步卒们心里的敬畏瞬间消散殆尽,连带着对那些射出这种箭矢的匈奴骑都存了几分轻视。



    “拿骨箭当箭使的骑士能强到哪去?”



    心中没了敬畏,看敌人的目光那面会变了样子。



    步卒们放眼看去,猛然发觉,这面前的上万“匈奴勇士”是高矮胖瘦各有不同,老幼病弱各有千秋,几乎把从束发到耆老,15-70这全年龄段的男性一网打尽。



    其人胯下的“万马”倒是没有造假,没弄什么牛羊骡来充数,只是这“万马”嘛,从老马到瘸马到瘦马再到拉稀的病马,是无所不包。



    “猛士”们的军阵列的是松松垮垮,歪歪扭扭。



    远的离着千步远,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近的都快杵到山上了,呼出的热气清晰可见,就像是稚童在和尿泥玩。



    手头拿着的兵刃更是五花八门,好似人类兵刃发展史的大展览。



    有锈蚀破损严重,让人怀疑它能不能承受一次战斗的青铜刀、青铜铤;



    还有磨尖的骨质武器,厚重的石质武器,削尖的木质武器,这些老掉牙的货色都焕发了第二春。



    他们身上穿的“甲”倒是很统一,除了零星几件胸前破一个大洞,草草用皮毡缝补,很让人怀疑能不能气到防御作用的皮甲外,其余人都是清一色的皮袄。



    再看他们的懵懂样子,十有八九是被首领突然征召上了战场,充当炮灰来了。



    “……”



    欣赏完匈奴骑的装备,士卒们低头看了看全副武装的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紧张顿时烟消云散:



    “嘿,早就听说匈奴自北迁漠北,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一见,非虚言矣。”



    “既然都已经跑到漠北了,那就好好地在漠北吃雪啃草,又跑回浚稽山来干什么?”



    “亲娘嘞,骨箭?石斧?你们不会还活在百年前吧!”



    知道了什么叫“坚甲利刃,匈奴之兵弗可当也”后,严阵以待的士卒们肆意地大笑起来。



    “不应该啊……”



    从看到匈奴骑的军容后,李陵的眉头就一刻没有松开。



    “高帝被围平城之时,匈奴可是控弦四十万,白青乌赤四色马各十万,威风得不可一世啊。”



    “纵使是屡受征讨的元狩年间,匈奴也能起十万精兵,尽伏漠北。”



    “难道自漠北之战后,匈奴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吗?”



    “还是说……”



    顿了顿,李陵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狐疑的神色:



    “这右贤王捡起了老祖宗发把戏,开始示敌以弱起来?”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何况还有同等数量的马匹。



    任你是千里眼,限于地势(没有一个上帝视角观察的高台),也只能观察到一小部分士卒。



    前面这些士卒是老弱病残,可后面到底是同样的老弱病残,还是磨刀霍霍向少卿,等候多时的匈奴猛士,这就不好说了呀。



    疑惑徘徊在心头,李陵咬紧嘴唇,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是右贤王真的只有一个万骑能战,或许不需要援军里应外合,我一千兵就能吃下他。”(注一)



    幻想了一下自己获得一千破四万的史诗战绩后的风光,家族中兴的可能,李陵极力压制才没有眉飞色舞起来。



    “可若是那黑厮故意将老弱病残放到前方,精锐都埋伏在后,我一旦主动出击,怕是羊入虎口,连带着坑害了一无所知,昼夜兼行的援军。”



    “稍有不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就要在自己手中打了出来。”



    如果只有军事主官一人知晓包围计划,只需他自刎就可保全援军,没准还可以用自己的全军覆没来迷惑敌军,让援军打出一场大胜来。



    可是……



    谁叫他李陵故作大气,在战前把作战计划和盘托出,传遍全军上下,就连那些随军女子都知道李小将军已经联系好了援军,就等着傻兮兮的匈奴上当呢。



    “……”



    “啪,我恨呐,若是陛下给我四千兵,凑足五千,管他是虚是真,是一万是四万,我都敢碰上一碰!”



    一手猛地握拳,往另一只手上狠狠一拍,啪的一响,李陵悔恨的脸上充满了不甘。



    “也罢,我谷口前提前插满了粗木桩,战马也扔了一批,军中没了骑卒可以动用。”



    “和任监军还有个爱惜士卒的约定,若是真的拼残这六百人,即便了取得了大胜,那老家伙也不会放过我的。”



    “唉,为了扭转祖父的恶劣影响,区区大胜,就让给那群老家伙吧!”



    故作大气地一挥手,李陵悄悄抹掉眼角的眼泪,转过身,再也不看诱惑人的匈奴骑一眼,抡起鼓锤就是咚咚两声。



    “咚,咚,咚!”



    迎着弩手诧异的目光,李陵豪气干云地喊道:



    “战中岂能无鼓?”



    “司马神武。”



    关注李陵多时的韩延年突然挺身而出,请命道:



    “归义胡骑请战,还望将军允之。”



    “噗嗤。”



    心中又是一痛,停下击鼓,李陵虚捻短髯,目光冰凉,有些迁怒地说道:



    “军中已是无马,胡骑如何能出战?还不速速退下。”



    “司马,胡骑也能步战!”



    韩延年不依不饶,振臂一呼,那五十死士上前跪倒,叩头连连:



    “吾等虽是胡儿貌,却是汉儿心,还望司马许可。”



    “司马,俺们大大的忠心,您是好官,可不能不信俺们啊。”



    “司马,有鼓怎能无胜?吾等愿为司马带来一胜!”



    除了那些觉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胁,动嘴不动心的“贵人”,其余的归义胡骑真的是一腔赤血,愿意拿对面蛮夷的脑袋证明自己。



    即使自己曾经也是蛮夷中的一份子。



    “若是不胜?”



    作为军事主官,李陵不能拿着全军冒险,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看着并不顺眼的小子带着一群胡骑去冒险,去拼。



    说实话,这感觉糟糕极了。



    “嘶拉,那就让俺们死在哪里吧。”



    “嘶拉,除了胜就是死!”



    一众胡骑纷纷抽出刀子划破面颊,就着鲜红的血发誓。



    “你呢?”



    只是扫了一下这群嗷嗷叫的胡骑,李陵的目光就放到韩延年身上,半是逼迫半是冷然:



    “胡骑不胜就是死,你呢?要不要也是不胜就死啊?”



    “嘶拉。”



    抽出佩剑,有些别扭地划破面颊,韩延年顶着满脸血,毫不畏惧地和李陵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战,有去无回。”



    “好,某家这就为壮士擂鼓。”



    脸色由阴转晴,李陵哈哈一笑,一把扯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拾起鼓锤用力一敲。



    “咚,咚,咚!”



    “必不负司马厚望,定要斩一当户来祭旗。”



    原本只是瞅准机会准备捡个漏,抱着成亦可喜,败亦欣然的打算,但如今被李陵鼓起了气,韩延年如何还能打着“杀一个算一个”的主意?



    不说别的,光是自己脸上的这道伤口,韩延年若是不狠下心拼一次命,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破了相的帅气脸旁!



    “去,喊上你们的袍泽,再披上一层甲,拿上一柄戟。”



    不顾脸上的伤口和血迹,一把拉下面甲,面目狰狞的韩延年大手一挥,冲着胡骑们吼道:



    “无论是死是胜,大家三百人都齐齐的,你们说,吼不吼啊?”



    “吼!”



    五十位胡骑高举染血刀剑,癫狂大叫一声,就一窝蜂地向后营跑去,准备把这个天大的喜(丧)事分享给大家,让大家乐上一乐。



    “嘭。”



    一道不明物体从身后飞来,正摆姿势的韩延年被砸了一个趔趄。



    “看样子,某家是上不了第一线了。”



    “韩小子,这是某家上好的大黄弩,拿好它,有机会的话,拿着它射上一两个当户。”



    “记住,最差也要是当户,不要辱没我李氏神射的名头。”



    身后传来了几段话,韩延年十分从心地压下心头怒火,那搁到手头要扔的大黄弩被重新抱在怀里,恭恭敬敬地朝着李陵一礼:



    “必不负司马嘱托,定要让李氏神射之名响彻塞外。”



    “咚,咚,咚!”



    鼓声如雷震,抱着大黄弩的韩延年也走向了后营,去准备玩命需要的装备了。



    出战是临时起意,韩延年可没有事先穿好双层甲。



    若是为了所谓的“明明喊了上,如何能退”的面子,不回营穿甲,那拼命就变成了送死,智者不为也。



    ……



    注一,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冒顿为匈奴确立的军事政治制度,



    首先是“万骑”,这个“万骑”是官职,也可以当成军事单位,不是一万骑兵的简写。



    [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少的“万骑”三四千,还具是一汉当五胡中的五胡,那些时常出现在刘彻奖赏诏书当中的小王,他们手里就是这种“万骑”;



    [“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



    多的“万骑”是实打实的一万,具是能和汉军二比一,甚至一比一的精锐,这是左、右谷蠡王才有的军力。



    至于左、右贤王这种方面之任,控弦就没有低于五六万的,算上自己的附属小弟,十万大军也不是发不了。



    就像文帝时期,汉匈大多数的战端都是由当时的匈奴右贤王主动入寇,杀略边地吏民挑起的。



    左方王将居东方,直面汉朝的上谷郡以东,东接朝鲜、秽貊;



    右方王将居西方,直面汉朝的上郡以西,和羌、氐、月氏相接;单于庭直面汉朝的代郡和云中;



    当然,现在单于庭被迫迁到了漠北苦寒之地,右方王将的势力范围也从上郡挪到了敦煌、酒泉,甚至再往西的西域。



    四角王之下是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其中,左、右骨都侯辅政,不在拥有“万骑”的二十四长之列。



    诸二十四长又各自任命官职,像什么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啦,什么相、封都尉、且渠、当户啦。



    这些官职下属的士卒数量没有定数,是根据老大“二十四长”的军力数量在一个区间里上下波动的。



    像一个左、右谷蠡王的裨小王,他可能统率几千骑,不比一些“二十四长”弱。



    还有,匈奴的大臣们都是世袭罔替的,一开始有呼衍氏、蓝氏,后来又加了个须卜氏,这三个姓都是所谓的贵种,底层的贱民是万万不可能上位的。



    嗯,匈奴的大致制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感兴趣的,想要深入了解的,可以去看《匈奴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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