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枯树旁,土堆上坐着一群骨瘦如柴,一张薄皮绷在身上,蓬头垢面,肚子诡异凸起,说不清是人还是鬼的家伙。
树下,躺着三个穿着还算完整,没有露屁股露大毛腿的年轻人。
“大兄,你说小弟能撑过去吗?”
依着老树,出气多进气少的仲兄双眼无神地看着头顶的烈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躺在地上的十五六岁少年,轻声道。
“噗,撑什么,这世道死了只怕比活着还要享福。”
开口嘟囔了一句,大兄继续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往嘴里塞去,艰难却顽强地进行吞咽。
“土者,地之吐物者也,非人能食。”
听到大兄身上传来“噗噗”的吞咽声,仲兄艰难支起上半身,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地开口劝道:
“大兄,女非地,食土大害!”
“呸,啪啪。”
呸了一口土腥,大兄伸手摸了摸沾满泥土的嘴巴,拍了拍被泥土撑起的,显得格外诡异的大肚子,不在意地说道:
“什么害不害的,我只知道肚子饿,需要吃东西来填满。”
“你以为我想吃土?可我没菜没肉没粟,不吃土还能吃什么?”
“噗噗,刘大说的对,谁想吃土啊?俺们也想吃肉吃粟,可它没有啊。”
大兄的话,引起了周围同样在吃观音土的流民,众人纷纷摸着肚子,开口附和。
“……”
明明是在说为了避免自己饿死不得不吃土,这件极为悲惨的事情。
可大兄等人的语气却十分平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气。
“怨气?嘿,若是怨气能当饭吃,我可以怨气冲天!
可它能当饭吃吗?不能啊……”
大兄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蹲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扒拉土壤,嘴巴开合,不断吞咽,像极了拱食槽的肥猪。
只不过,肥猪是在**饲料,而是大兄却是在寻找一种虚假的饱腹感。
“……嘶啦,吧唧吧唧。”
忍耐许久,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还是颤巍巍地伸手从树干上撕下一小块还算湿润的树皮,用力地咀嚼,努力地吮吸树皮里那一缕说不清存在,还是不存在的水汽,借助它来唤醒自己拿早已没有知觉的胃部。
仲兄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不想走上吃土的不归路。
“咚咚~”
拿头撞了撞树,仲兄赶跑眼前的金星,开始提起精神,艰难思考。
“噗嗤,噗扑通,哗哗。”
突然,左前方一位披着几缕布条,浑身黑乎乎,雌雄难辨的流民吃着吃着土,脖子猛地一歪,一头扎进坑里,四肢抽搐几下,眨眼间,就没了声息。
“……”
虽然在不长的流民生涯中,仲兄已经看见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但每当看到这一幕,亲眼看着生命消失在眼前,仲兄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激起了求生欲。
“不不行,再这样下去,不说昏迷的小弟,就算是没出事的我,也迟早要死。”
“可前些时日,刚从太守府那领了一块糗鞴,还想去领就得去河内、河南、函谷关。”
“……大几百里地,真走到哪,恐怕早就被饿死了。”
仲兄强顶着眩晕感,扶着枯树,抖着弹棉花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站起,眯缝着眼,看向四周那被烈焰炙烤得裂痕遍布的大地,思索起自己的自救方案。
“山林就不用想了,人饿动物也饿,就我这身板,遇到了还指不定谁吃谁呢。
不过,这里是东郡郡治濮阳,北边就是前几年大河决口流出的瓠子河,人旱河可不旱,小心一点,削尖了树枝去叉鱼应该是没问题的。”
作为一个记忆力还算不错,居住在兖州的山东人,仲兄很快就回忆起了那件让自己家破人亡,兄弟几个艰难流浪,不得不自庸为生的大事——瓠子决堤。(注一)
“……”
“咔嚓,嘎吱。”
双手举起,将自身重量压在树枝上,树枝慢慢向下弯曲,弯曲的程度越来越大……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正反力作用下,树枝断成两截。
老树上仅留着短短的一节,仲兄手上却拿着一根三尺有余,一头露出粗粗的植物纤维,稍加打磨就能叉鱼的树枝。
不过,这一下的响声很大,惊得休憩的众人一抖,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目光迅速聚集到仲兄身上。
“刘二,叉到了大鱼,可别忘了我等。”
“小子,叉鱼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就等着喊累吧。”
“嘎吱,啪~”
“刘兄,我也跟你去!”
或是祝福,或是摇头,甚至还有一个同样想到瓠子河,要去碰运气捕鱼的少年掰断了树枝,准备和仲兄搭伙。
“噗噗,你要去捕鱼?”
突然,身旁那沉迷吃土的大兄摸了把嘴,抬头说了一句话。
“嗯,大兄?”
已经迈出去一只脚的仲兄猛地一停,转身看向大兄,准备听听大兄的看法。
虽然对大兄吃观音土这种自杀行为颇有微词,但长兄如父,大兄的话还是要听的。
没准,大兄大智若愚,真的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让自己更容易捕到鱼呢。
“噗。”
大兄停下吃土,捧着大肚子仰躺在地上,扫了两人几眼,缓缓开口:
“也好,两人搭伙,起码不会被窜出来野兽叼走。”
“……”
仲兄那本就暗淡的双眼中瞬间失去了神采,朝着大兄微微一揖,叹了口气:
“唉,大兄,这世道人命如草芥,我这一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还望大兄好生照顾小弟。”
“你自管去就是。”
懒得和仲弟多说,大兄挺着大肚摆了摆手。
面对大兄如此不在意的摆手,仲兄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只是攥紧树枝,一步一晃地转身离开。
毕竟,在这个世道,保证说的震天响也没用,老天爷/大老爷一不高兴,你一家几口人说死就要死。
“蹬,蹬……”
“仲兄!”
突然,一直躺在地上昏昏沉沉,不知死活的“小弟”大喊一声,支起了上本身。
不过,毕竟是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进食了,力气不能凭空浮现。
在喊完这一嗓子吸引仲兄注意力后,“嘭”的一声,后背着地,后脑勺狠狠地一磕,头晕眼花的“小弟”就重新躺回了地上,惨叫一声。
“啊!”
“小弟?小弟。”
听到惨叫,刚走了几步的仲兄二话不说,立马掉头,一瘸一拐地来到小弟身旁,扔下树枝,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小弟,小弟,你醒了?”
“嘶,仲兄,你要去叉鱼?”
疼痛入脑,“小弟”盯着削尖树枝,脸色扭曲地说道。
看着颧骨凸出,脸颊瘦小,像七十老头更像过十五六少年的小弟,仲兄心中酸楚不已,伸手摸了摸小弟那明显肿起来的后脑勺,不顾自己同样腹中空空,温声道:
“小弟你醒得正好,仲兄我这就去给你抓一条大肥鱼炖汤喝,补补身子。”
“……”
沉默片刻,被饥饿折磨得要头晕眼花,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的“小弟”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仲兄不要去,野外危险,有吃人兽”的话。
只是张开干得只冒烟的嘴,抱着一种说不清是担心仲兄本人,还是担心仲兄不能叉到鱼,自己不能吃到鱼这件事的莫名语气,虚弱地嘱咐道:
“仲兄,不要正对着鱼叉,要往上抬一下树枝,这样更容易叉中。”
“哈,小弟莫要担心,仲兄我这就去带一条肥鱼回来给你吃。”
权当是小弟在关心自己,仲兄强行挤出自信的笑容,伸手薅过一把干草,粗糙的大手揉捏成一团,垫在小弟那肿起来的后脑勺后面。
“小弟,照顾好自己,别让大兄受累。”
叮嘱最后一句,仲兄就站起身,伸手招呼上那个想跟自己一起去叉鱼的小伙伴,互相搀扶着离去。
“……”
想要做事的人去做事情了,不想要浪费体力/不认为能成功/麻木的流民们吃完观音土,满足了虚假的饱腹感。
人们或坐或躺,姿势各异,却也都在拼尽全力地向着生的一方挣扎,不愿意就此死去。
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现场很快陷入了寂静。
唯独角落里一个没吃观音土,全身脏兮兮,衣物却还算完整的八尺大汉躺在地上,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装作假寐,却时时刻刻地关注这位“死而复生”的“小弟”。
“不是昏迷,这绝对不是昏迷,这人胸口有小半个时辰没有起伏,此人刚才定是死了。
可人如今却又活了归来……”
“嘿,没想到啊,没想到,走一趟关东,竟然能碰到这种事情,山东还真是人杰地灵呐。”
为了防止自己的目光过于火热,感慨几句,大汉迅速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学着周围的流民,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心里却激动连连:
“死而复生,这可是死而复生啊!”
“当今陛下不知为了长生求了多少仙,那些个骗子各个穿金戴银,左拢右抱,俺老暴也想骗……”
“呸呸呸,我这是亲眼目睹的死而复生,这是真的不能再真,怎么能是骗!”
“哼,货真价实的死而复生,我就不信陛下不上dan……咳咳,不动心。”
想到这里,大汉掐了自己一把,再次扭头看向“小弟”,确定这人是真的活了,而不是自己想讨好陛下想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象。
“没错,这就是活人。”
“啪啪。”
伸手摸了摸放在腰间的利刃,又看了看自己那被压在衣服下的绣衣,大汉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获将军号,迎娶翁主,在此一举!”(注二)
……
“咳咳,后边那个躺着的家伙在偷看我?”
趁着大汉沉迷白日梦的功夫,“小弟”尽全力扭动脖子,斜了大汉一眼。
“可这人看起来挺正常的,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啊。”
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吃喝不愁,一掀衣服,人人都有几斤肉的现代人,“小弟”直接忽视了大汉相对流民来说,一点也不正常的红润肤色,以及过于魁梧的身躯。
“算了,这都是小事。目前最关键的是搞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代,好让我利用穿越者的身份来先知先觉,投资历史名人,三妻四妾,走上人生巅峰!”
“……”
虽然两人的计划并不相同,但两人的目的却惊人的相似。
真该说,“出任xx,迎娶xx,走上人生巅峰”不愧是从古至今,绝大多数人的终极梦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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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瓠子决口:
其后三十六岁,孝武元光中,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上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辄复坏。
是时,武安侯田蚡为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灾。邑收入多。
蚡言于上曰:“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强塞,强塞之未必应天。”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是以久不复塞也。
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上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干封少雨。上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河。于是上以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湛白马玉璧,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寘决河。
注二,获将军号,迎娶翁主:
赐列侯甲第,童千人。乘舆斥车马、帷帐、器物以充其家。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十万斤,更名其邑曰当利公主。
(栾)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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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是觉得历史小说配文言文更配一点(挠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