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军民都因为神山的出现,而认定这是上天对北地的眷顾,更坚信大云在与北越的战争中能攻无不克,士气振奋,倒是无形中让镇北关守城的将士,以及镇北侯萧北秦,轻松了不少。
在紧绷的局势下,无人注意北地腹地以危险著称的大黑林,占领区域又往外扩张了不少,更有浓稠瘴气遍布在大黑林的核心地带,以至于生活在大黑林附近的村民们,再也无幸踏入大黑林的核心,只能在外围打转,每每误入瘴气,就跟鬼打墙似的会自动走出来。
传闻越流越广,慢慢的就没人再敢往大黑林的核心区域去了。
不过,不知是不是瘴气浓雾的缘故,原本大黑林外围也伺机藏着的猛兽毒蛇,突然消失了个干净。
就像是接到什么命令整齐划一地清出了外围这块地盘,拱手让给了人类似的,而它们不知是深入森林还是另找家园,总之都不见了踪影。
却是让大黑林的危险系数直线下降,连小孩子们也不畏惧来大黑林周边玩耍了,到也说不清是福是祸。
在无人能看到的大黑林腹部地带,一座巉巉崔巍如擎天之柱的雪山,披戴着耀目金纱,成为了瘴气的中心,也是大黑林悄然变故的真正根源。
此山,便是姜族神山,不周山。
而在削平山顶的神宫外面,姜羲临栏而立,山间狂风掀起她的衣角,四周都是白雪皑皑。姜羲本人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她仅穿着白袍跟木屐,头发随意用木簪束起,朴素融入了这片自然山色当中,恍若清风明月的一部分。
姜羲在眺望着远方。
今日天气不错,视野没有被缭绕云雾所遮掩,而是能清晰看到山顶下的种种。
近有姜族族人埋首忙碌,远有百姓如蚂蚁行走。
大长老南桑轻步靠近了她。
“族人们都很开心。”南桑近来心情好极了,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了,是以劝慰姜羲时也是语气轻快,“虽说神山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灵药遍地,无忧无虑,但正因为它的荒凉,才让我们感觉到了真实——这才是我们的家园,需要我们的双手来创造奇迹的地方。”
姜羲以自行归来的周天星盘开启神山,登临神座,成为巫主。无数流落在外的姜族族人也总算能够回到这个令他们魂牵梦萦数百年的地方。
但是,祖辈描述故事里四季如春、美如仙境的神山并不存在,除了神宫附近还仅存着些许年岁久远的神药,其他地方在几百年没有巫力滋润的岁月里,早已经变得一片荒凉贫瘠,原本繁荣的宅居,也是破败敝旧,刚开始连人都住不了。
可是,正如南桑所说的,神山的真实反而打破了族人们宛若身处梦境的虚幻感,他们更高兴自己亲手让神山再次变得欣欣向荣。
姜羲摇摇头。
她并不是在因为神山之状而伤心。
南桑略微困惑,他随着姜羲眼神看向远方。
那是为了附近的村民?
“巫尊不必担心,大黑林里的猛兽虫蛇已经被迁到神山之上,它们的存在刚好能帮助我神山繁荣。布置的瘴气迷阵外面,也有不少可供附近村民食用的菌菇野果。我们的神山坐落在此,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影响。”
姜羲还是摇头。
“南桑大长老不妨把目光再看远些。”
“再远一些?”
神山很高,登高而望远,以山顶神宫所在的高度,大半的北地疆域都能尽收眼底,南桑大长老甚至于隐隐看见了镇北关,还有镇北关内外对峙的两军。
北越军在镇北关外守了半月都没有攻城,传闻是被北地神山所震慑而不敢出兵,却不知为何也没有退去,反而大有落地生根的意思。
镇北关内的镇北军也因为长安里皇帝的命令而不得出关,只得连日连日地跟被越军大眼瞪小眼下去。看得出来,景元帝是真的很不想打仗了。
南桑想起近来源源不断汇聚在神宫内的情报,忽的恍然。
“对峙半月,看来已经是个极限了。”
等他再看镇北关方向时,已经用上了巫史秘术。
完整觉醒的血脉让南桑运用起秘术来,更是圆润自如,很快就在镇北关方向的那片天空里,分辨出一丝硝烟漫漫的血色。
“果然,战争开始了。”
“应该是刚发生的事情,消息还没来得及传遍北地。”姜羲略微收回目光,按下略有不安的心脏,总觉得那个方向,有让她担忧的东西。
这才是为什么她一直站在这里的原因。
会是什么呢?
姜羲很快知道了那个答案。
有人匆匆从山下而来,将来自庆州城的消息传递给了姜羲——
“萧大娘子在镇北侯府消失了!”
“嗯?”
“此事本来一直无人发现,庆州城里里外外都不知道萧大娘子消失一事,我们在庆州的线人也没能得到任何情报。直到昨日,已故赵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偷偷溜出镇北侯府时被府中人发现,她当场大闹起来,说镇北侯世子故意弄丢了萧大娘子,而她要去边关告诉镇北侯,此事也很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所以他们的人也马不停蹄将此时报告给了巫主。
姜羲早就吩咐过人,留神盯住镇北侯府内的动静,特别注意保护萧红钰的安全。
但她没想到,最后向萧红钰出手的会是那位侯府世子。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我应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姜羲复又看向镇北关方向,叹道,“看来我要下山一趟了。”
希望还来得及。
……
……
萧红钰是被冷水泼醒的。
滚烫的额头似乎能把浇在脸上的凉水给煮沸了,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折磨这她每一寸筋骨,可看萧红钰麻木平静的神情,却没有太多动容,好似所有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穿着华贵的金线红裙,也是北越贵女才有资格穿着的衣服,却睡在恶臭的牛羊圈中,每日吃着馊掉的饭菜,不是被棍棒打醒就是被冷水泼醒。
萧红钰不用看也知道,她被华美衣衫遮盖的身体,肯定已经是遍体鳞伤。用鞭子棍棒招呼她的人很懂章法,专门招呼那些不容易被发现、痛感又剧烈的地方,天知道萧红钰是怎么熬过一次次折磨的。
被拖拽起来的萧红钰,又被推进堆满熏香的帐篷,一群侍女闷不做声地服侍她洗漱。她们就跟看不见萧红钰伤口似的,用力洗刷着脏污恶臭。
萧红钰也跟没了痛觉似的,面无表情地坐在浴桶之中。
等她迈出浴桶,又换上新的华裙。
端到面前的却是丰盛温热的饭菜。
萧红钰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她知道,这些日子来云端与泥泞中反复来回的折磨,是来自于北越大王子金墨的恶劣。他似乎非常喜欢把人玩弄在鼓掌之上,就像是对待萧红钰,用华美衣衫与成群奴仆提醒她的贵女身份,又用痛楚跟饥饿来摧残她的精神。
普通人或许已经选择在这无望折磨中自尽了。
萧红钰却硬是撑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隐隐傲骨引发了金墨的兴趣,这两日越发变本加厉了些。
以至于这顿饭菜出现在面前,就变得非常突兀了。
萧红钰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说了十几日来的第一句话:“这是断头饭吗?”
送来饭菜的士兵听不懂大云话,用北越话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萧红钰从他的动作神情也能大概猜出此人是在催促她赶紧吃饭,且言辞绝对侮辱又恶心。
对此,萧红钰已经习惯。
她甚至能面色如常地吃完整顿饭。
为了不伤害到折磨后脆弱跟琉璃似的肠胃,她小心翼翼地嚼着米饭,特意挑的好克化的食物,尽量填饱肚子,只有这样才能生出力气。
等她总算吃完饭菜,那个催促她的士兵,粗鲁地拽起她的手臂,将她推进帐外的囚车内。木头栅栏跟笼子一样关起衣裙华贵、头戴金钗的萧红钰,又像是动物似的,从军帐中经过,在无数北越士兵的目光下缓缓前行。
那些下流、猥琐、恶心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掠过萧红钰的身体。
她忍住反胃的恶心感,用力抱住自己的手臂,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些北越人。
她听到车轱辘不断前行的声音。
囚车还在一路向前。
萧红钰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绑在木架子上,木架子下是用马匹拉着的木板车,从列阵的北越军中经过,直至到了最前端。
萧红钰顶着刺目阳光抬头,就看到高高城墙上,面色冰冷的父亲萧北秦。
她扯着一丝苦笑。
这下,看来她是彻底没机会逃了啊。
萧红钰无力地把脑袋靠在木架上,被变质食物折磨的胃部,还是因为突然到来的饭菜而起了不适感。萧红钰几度恶心想吐,也吐不出来,虚弱又绝望,只定定地看着城墙上的父亲。
耳边不断响起嗡嗡嗡的鸣声,萧红钰大致听到两军的交谈声。
那位北越大王子金墨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北越另一名大将军在朝着镇北关叫嚣,话里话外都是用萧红钰这个镇北侯独女威胁他的意思。
此刻的镇北关内,一片死寂。
萧北秦居高临下地看着。
他视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被绑起来的人的确是他的女儿,被他捧在掌心疼爱的珍宝,萧红钰。
现在她却出现在了北越军里,还被绑了起来,威胁萧北秦打开镇北关,否则就杀了他的女儿。
萧北秦不知道这背后的缘故,只看着女儿虚弱苍白的脸,面沉如水,久久不言。
倒是他身边的副将们,不少都是亲眼看着萧红钰长大的叔伯,他们哪里忍得了自己的晚辈在北越军中这般被折辱,纷纷怒极了破口大骂起来。说的都是问候北越人祖宗十八代的话,更是气愤他们用一介女流来威胁人。
谁知北越人压根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还得意洋洋地继续叫嚣,时不时用鞭子抽打在萧红钰的身上。
萧红钰本来就穿着一身红裙,就算是鞭痕渗出血迹染红衣服,也是看不出来的。
镇北关上的萧北秦等人,只能看见萧红钰在鞭子下瑟瑟发抖,脆弱到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样子。
大云将士们越发愤怒,虽然有传言说这场战争是因为大将军的女儿而起,但是真的亲临战场,就会明白所有的残酷不是传闻里的那么简单。
他们只知道,大云将士们被无耻的北越人用妻女家小威胁了,而这是他们最为忌讳的事情。强烈的耻辱感,让他们恨不得立刻冲出关城,与他们拼杀个你死我活,也总比龟缩在这城池里的好。
可是,他们的大将军,意外的平静沉默。
就好像被绑起来的人,不是他的女儿。
“大将军!”有人失声惊呼。
他们看见,萧北秦握住了长弓,拉开弓弦,箭尖对准了萧红钰的方向。
将士们紧张地阻止,却早已经来不及。
萧北秦像是在心里演练过千万遍,在他拿起长弓的一刻就没有半分犹豫。
羽箭嗡地飞出,化作一道流星,落入北越军中——直直没入木架上被绑起来的红衣少女心脏!
萧北秦太快了。
羽箭太快了。
没人来得及阻止,只眼睁睁地看着萧红钰被父亲亲手射来的羽箭命中心脏,脸色迅速灰白,头颅无力地垂下。
他们都亲眼看到萧红钰死了。
被她的父亲,亲手射杀在阵前。
……
……
所有人都以为萧红钰死了。
就连萧红钰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她睁开眼睛,看到灰蒙蒙似是带着血腥色的天空,以及一片尸山血海的时候,她神智混沌,有种不知身在地府还是人间的感觉。
哒,哒,哒。
清脆的木屐声由远及近。
萧红钰视野消失的最后,看到一双踏着木屐而来的双足,残留在她的记忆里。
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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