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原本也的确如此。
要是淳嘉没听庄太妃用轻蔑的语气说袁楝娘是“配王府管事都不够格”的女孩子的话。 在听过祖母对袁楝娘这种评价之后,又亲自看到了袁楝娘的确是除了出身之外,比王府许多侍女都不如的人,淳嘉很难不相信庄太妃的话。
而他过的再小心翼翼,好歹是王府唯一的男嗣,幼年承位的藩王……这让他怎么接受袁楝娘?
长大后的淳嘉不是没怀疑过,庄太妃是因为跟儿媳妇关系太恶劣了,快死了还是不甘心,专门找他过去说那些话,好让他跟袁太后给选的未婚妻处不好,以为报复。
但事实就是,不管这祖母有什么样的用心,她说的袁楝娘,淳嘉认为,是实话。
他那时候虽然信了庄太妃,到底对袁太后还是有着希望的。 所以私下里委婉表达了不喜欢袁楝娘,不希望她留在王府的想法。
袁太后很是花力气哄了他一番,然后讲了许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典故,总之就是让他忍,劝他就当磨砺心性了。
他非常乖巧的听从了,如袁太后所言,那时候他太小了,名义上他是王府的新主人,实际上什么都要指望袁太后……他只能听话。
后来淳嘉想,如果他当时撒撒娇,或者哪怕是撒泼呢,态度强硬一点,也许袁太后也就考虑他的想法,同意换个能被他接受的人选了。
可他没有。 因为他不是袁太后的亲生儿子,他的世子之封以及当时的爵位,都是袁太后跟扶阳袁氏设法运作而来,他没有底气闹脾气,他不敢。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次不喜欢袁楝娘在王府的话。
甚至袁太后吃不消侄女的刁蛮,跟他诉苦时,他也是柔声劝慰,表示袁楝娘年纪小不懂事,没有坏心,长大点就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时常会想到昆泽。
他唯一的亲妹妹,按着这般时候的规矩,昆泽才是袁太后名正言顺的女儿。
可袁太后甚至都没亲自抚养她,说是体恤曲氏母子分离交给曲氏养,实际上平素压根不管不问。 淳嘉冷眼看着,袁楝娘在王府的待遇,比昆泽这王府正牌女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些袁太后都知道,却理所当然一样的放任。
所以他很难不感到危机重重。
他在课业上花的功夫更多了,西席的要求固然不折不扣的做到,西席没要求的,他也会尽己所能的去做西席欣慰之余跟袁太后称赞了他,袁太后心疼,劝他别这么辛苦,好歹是个藩王,又不是要跟寻常人家一样考状元。
意思意思就得了。 得空,多陪陪袁楝娘不好吗?
也许袁太后是随口举例,没有不希望他太能干的意思,但淳嘉却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说:“孩儿想让母后引以为豪。”
看着袁太后闻言欣喜的笑容,他暗松口气,心
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不成藩王,甚至连这座王府以及王府的财物都不能保留了……用心进学,好歹也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那年他十岁出头。
外人看着是极幸运的小贵人,身为庶子却得破例袭爵,传了生母的美貌却没传到生父的孱弱,嫡母温柔贤惠视他如己出,未婚妻虽然不算绝美却活泼开朗而且自幼朝夕相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十辈子都不敢想的美好。
但淳嘉却觉得,仿佛应了祖母那句话,他其实一无所有。
只有一日比一日行云流水的字迹、一日比一日熟悉的经史文集、一日比一日娴熟的弓马骑射,才能给予他片刻的心安。
尔后他又被紧迫感逼着,继续的刻苦。
而袁太后被难缠的侄女占去了大半时间跟精力,听着西席的赞不绝口,也不觉得儿子需要自己太操心甚至偶尔看淳嘉气定神闲不太累的样子,还会跟他抱怨袁楝娘的不乖巧不懂事。
她不知道那些抱怨在淳嘉看来,措辞是不喜,语气却透着亲昵与纵容。
这对于一个怀疑自己在嫡母心目中地位的孩子来说,既残忍又冷酷。
如果是云风篁,她会哭,会闹,会耍手段争宠……实在不行的话,她会弄死袁楝娘。
但淳嘉很有耐心,一次次的劝袁太后原谅袁楝娘,一次次的让袁太后别跟这表妹计较,袁太后所以以为他跟袁楝娘已经处出感情了。
淳嘉的想法是嫡母其实没有真的生气,他要是顺着她说,不定会引起什么风波,以至于本来就存了隔阂的母子情谊,更添裂痕。
他只是不满足闭门造车,打着各种旗号,让王府的西席领他出门增长见识。
那几年他亲自踏遍了整个扶阳郡,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于跌跌撞撞里成长着、蜕变着,也积攒起了最初的口碑与心腹,甚至私下里悄悄去了吊唁了趟庄太妃。
因为怕袁太后知道,他没敢多逗留,只给这祖母烧了些纸钱,低声告诉她:“孙儿现在就感激您了。”
接触了黎庶市井之后,淳嘉越发明白,庄太妃的用心且不说,她的叮嘱是真的值得听的。
王爵可以被捋夺,千金会散尽,今日信誓旦旦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明日兴许就会形同陌路……唯独他一点一滴积攒的才学技艺,经验眼界,心胸气魄,始终都是他的。
这是他哪怕被贬为庶人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为藩王、为天子时不受制于人的底气。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委屈跟心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嫡母亲生,是不是就不需要这样兢兢业业的努力,不需要忍耐着不喜欢的女孩子,不需要明明很难过嫡母花在侄女身上时间精力更多却丝毫不敢流露?
但当郡中关于藩王年幼却贤明、乃封地之幸事的议论越发兴盛,王府上下看他的目光日益敬畏,封地官吏前来禀告时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恭敬,那些苦难跟艰辛,也就迅速淡忘了。
那时候淳嘉就觉得,幼时以为是整个世界的王府其实很小很小。
王府外,只封地
的精彩,就足以让他不再计较袁太后对他究竟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不计较袁楝娘的刁蛮,不计较庄太妃的用心……遑论封地之外,还有天下。
相比之下,庄太妃去后的王府,简直单调的乏味。
袁太后将整个王府彻底清理了一番,将太妃留下来的老人统统打发了,王府从此她做主。
她安排了管事打理日常,自己腾出手来专心哄着任性的侄女。
至于庶女,交给曲氏,养在偏院里足不出户,这俩都很识趣,从来不会出来碍眼。
乖巧的毫无存在感。
所以淳嘉每次去给袁太后请安,母子俩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能说的话题,除却一些没意思的家长里短,无非就是袁楝娘。
淳嘉也不是没试图跟太后说一说自己在外头的见闻,可太后的重点总是放在了心疼他受委屈、劝他下次别那么辛苦上头。
在太后看来她是真心实意心疼这勤奋的儿子。
但在淳嘉,他担心说多了下次太后真的不让他出门了,果断闭嘴,下次就不提这个话,只老老实实陪太后一起讨论袁楝娘。
袁太后这时候自以为对侄女都是些虚情假意,每每慈爱可亲的哄完了侄女,转过头来,复跟淳嘉掏心掏肺:楝娘要是生不出嫡子就换掉,楝娘就是我儿展示念及旧情宽容厚道的凭证,楝娘的用处差不多了就打发了她,也算不枉咱们娘儿这些年来对她的纵容……
淳嘉面上应着,心里却很怀疑,她在袁楝娘跟前,姑侄俩私下里时,会怎么说?
是虚情假意的哄着她,还是也这么掏心掏肺的,让袁楝娘不必太把自己放在心上,因为:“一切有姑姑在呢,皇儿就算不高兴了,哀家帮你哄哄他就好……一个庶子,能继承王爵,还不是哀家跟咱们袁氏出钱出力,不然,他哪里来这么大的造化!要不是承爵的事情在朝堂上留了点儿印象,后来孝宗陛下无嗣,谁会想的起来他?他有今日都是咱们家的功劳,你过的自在些,都是他该给的!”
不然,袁楝娘周围不是没有明眼人,就是他受不了这未婚妻的刁蛮后,也转着弯的暗示过多次,怎么她就一直长不大?
这中间他好几次想跟袁太后好好的、开门见山的谈一谈,只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就想起来庄太妃临终前的话。
她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这是《老子》里隐喻细微积累、认真踏实重要性的话语但淳嘉的理解是,他的祖母在暗示他,好生隐忍,一日不脱桎梏,一日不要摊牌。
因为他不一定能够承担得起摊牌之后的后果。
在当时的情况下,淳嘉权衡利弊,如果袁太后真的疼爱袁楝娘胜过他,如果扶阳袁氏为了他对袁楝娘的排斥跟他翻脸……他就算不失去王爵,此后行事必然也将受到各种牵掣。
而这必然会影响他的前途。
相比之下,忍耐袁楝娘更稳妥。
他已经谨言慎行了那么些年,犯不着为了一时冲动,葬送之前的努力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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