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心中对于这些言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了。毕竟,他身为守备,下面加上叆阳军堡,一共是十二个军堡都归属其统带。他在叆阳整军经武,叆阳官兵吃的苦头,别人是没看到也没有经历过,即便是听说,也只认为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但叆阳官兵拿到的甜头,他们却是口耳相传,越传越邪乎。
久而久之,不满是必然结果。即便真的闹起兵变,其实也不是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 只不过,朝廷的赏银就那么多,维持叆阳一个军堡,叶富已经感觉到极为吃力,常常会有捉襟见肘的感觉。凭心而论,他此时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顾及其他的军堡如何了。
王致见叶富果然发火,虽然他心里也对那些人很是厌恶,但还是只得劝慰叶富道:“大人,些许小节,不值得让您动火。下官拟一份公文,申饬一二也就是了。”
“不。”叶富摇头道,“这种时候,申饬只能起到反作用。搁置,自然也是不行的。王经历,你可能还看得不够远。这纸面上,固然是几个千总、把总自己发发牢骚而已,但纸面背后,却是叆阳下属其余十一个军堡官兵的不满。这种不满的情绪如果任其膨胀,甚至是过分的压制,最终,等到它凝聚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会发生的事情,就不是你我能够控制的了。所以,压制不是好办法。”
王致自然也知道压制不是好办法,可看现如今叆阳的困顿情况,却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那么多的军饷的。
要知道,整个叆阳守备下辖的十二个军堡,满编官兵人数多达三千五百余人。就算是一人给发五钱银子,那也是一千五百多两雪花银。再加上人吃马嚼,补充棉甲,修缮兵器,整顿军务,那都是数不清的银子流水一般的淌出去。 王致知道,如今的叶富远没有在叆阳兵士眼中那么风光。他的口袋里,其实早就快要被掏空了。距离开春还有不短的时间,如果不能按时拿到朝廷发下来的军费,叆阳此时的境况,恐怕都无以为继。
他叹了口气,对叶富说道:“大人,下官知道大人处境艰难。隐瞒情况,也只是不像您因此分心而已。您是有抱负的人,叆阳镇守镇朔关,位置尤为重要。此地可以没有王致,却不能少了大人。压公文的是下官,下官从未向您禀明实情,您根本不知道下面有如此怨何。所以,若是真的闹到不可收拾的一步,下官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让下面的官兵泄愤……”
“糊涂!”叶富总算弄清了王致的疯狂想法,当即起身,斥责他道,“你以为我叶富是什么人!贪生怕死的小人不成!叆阳如今的确面对着难关,但并不是跨不过去。办法,还是有的!我叶富就算是再窝囊,也不至于连一个谋士都保不住!要你去填大军的悠悠众口?要你去平息下面的不满怨气?真走到那一步,不说以你一条人命堵不堵得住。就算是堵得住,你以为我真的能出此下策吗?到时候,我是宁可一头撞死在叆阳城墙上,也绝不会拿你去填!”
王致低下头,理智告诉他,没有谁是不能牺牲的,尤其是这个时候。但叶富,却明显不肯听劝。他有些无奈,想要跟叶富讲明这个时候并非是充英雄的好时候,可想到自己其实也是在充英雄,这话,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叶富瞪了王致半晌,突然听到身后的房门一响。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刚刚进门的王行被吓得一抖,腿一软差点儿跪下去。
“大……大人……”王行想退出去,脚却被黏住了似的,一步都动不了。
叶富皱了皱眉头,对他招招手。
王行连忙跑过来,一脸谄媚的说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叶富看了王致一眼,对王行说道:“你去告诉靳总旗,让他派人帮我传令。告诉他,召集叆阳下属所有军堡把总以上军官到叆阳军堡开会。后天未时,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迟到,甚至是不到。凡过时不到者,一律按军法从严处置。顺便跟他们提一句,他们的诉求,我已经知道了,开会,就是要解决他们的问题!” 王致来不及阻拦,王行已经领命跑出去了。
看着叶富转回头来,王致叹口气道:“大人,您何必一定要争这一时之气呢?他们若真的来了,您答应的钱粮要从哪里来?”
“我答应?我答应什么了?”叶富嘴角微挑,轻笑了一声道,“我可什么都没有答应!我说我知道了他们的诉求,要解决他们的问题。我可没有说,是通过发钱发粮的方式解决。”
“那怎么解决?”王致惊道,“大人,这种事情您可不能为了解一时之气就意气用事啊!一旦他们觉得自被骗了,那到时候,闹起来,麻烦可就大了!”
“不会的!”叶富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能直接发给他们粮饷,却是可以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的。现在没有,不代表之后也没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更何况,有他们在各自的军堡内,很多事情,我还真的是不太好做。” 凭着王致对叶富的了解,这个经历过战火磨砺的千户衔守备官可应该算是个极为胆大包天的家伙了。他现在给叆阳军堡发饷、置办装备,就是一副有多少钱掏多少钱的样子。不管明天有没有得吃,总之今天还有,那就要敞开肚子吃,绝对不让自己早受半天委屈。
可这样的打肿脸充胖子又能充多久呢?没有人知道。
王致对此忧心忡忡,但叶富作为军事主官已经如此决定了,他除了服从,不会有其他的好办法。
~~
叶富的命令发出去,陆陆续续的传到叆阳守备下属的军堡,得到的反应又陆陆续续的传回堡城。
在叶富明显放低的姿态之下,一干千总、把总基本上都觉得叶富这是要服软了。
他们早就听说,叶富手中有一大把的银子,叆阳军堡已经最先尝到了甜头。而他们,或许马上就可以分到一杯羹了。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之下,绝大多数的千总、把总都是忙不迭的交付差事,赶往叆阳军堡开会。距离较近的新奠军堡把总马登龙是来得最快的一个,他随身只带了两个亲兵,进堡城的时候,正赶上晚饭时间。
堡城内炊烟袅袅,四处飘散着阵地灶飘出来的香味儿。让卖力赶路,本来就有些饥肠辘辘的马登龙和他的亲兵都不觉咽着口水。
这个时代的辽东士兵,一天能吃上两顿饭就不错了。一日三餐,根本就没有那个好待遇。更遑论,这气味儿闻着,就绝不是普通的干饼子泡水那么简单。
引他们进城的兵士并未将他们往守备署衙带,而是将他们带到了扩建过的叆阳军堡的校场。从以小队为单位四散而坐的士兵中间穿行过去,不多时,那兵士就将马登龙带到了一口锅旁。
对着背对着他们席地而坐的军官禀报道:“大人,新奠军堡马把总到了。”
马登龙当即明白,此人必定是叶富,他不待人转过头来,便就单膝跪地,行礼道:“卑职新奠军堡试百户衔把总马登龙拜见守备大人。”
叶富回头,冲他一笑,拿着筷子的手摆了摆,对他道:“起来起来。”
马登龙顺着叶富的话站起身来。
叶富端着碗把身子拧过来,对他说道:“马把总,来得这么快,想必还没吃饭呢吧?王行!带马把总去那边儿吃。”
王行立马答应一声,“是,马把总,请跟我来。”
马登龙不明所以,却依旧是答应下来。离开之前,还特意看了眼叶富面前的锅里头。
很简单的炖菜,锅里面只有白菜、土豆而已。分量很足,但不会很好吃就是了。至于主食,叶富碗里头泡得烂糟糟的,估计是常见的征辽饼,泡着汤吃。
马登龙有些不解,难不成,他堂堂一个把总,连这样的伙食都不配吃?
心里想着,不禁又涌起了不满。这会儿辽东的风还很大,他明明闻到了肉味儿的!没有肉吃也就算了,连口热汤难道都不肯给?这位守备,还真是抠门儿极了。心里这么琢磨着,他不禁又想起,他此次前来,是要军饷的。这么一看,恐怕还真的是空欢喜一场了。
除去在比较怕的人面前之外,王行其实还能算是个比较健谈的人。他看到马登龙皱着眉头琢磨心事,也不肯说话,便想着办法逗他多说几句。故作感慨的叹口气,对他说道:“马把总,您还真的是好命啊!我跟着大人每天跑来跑去的,闻着这甲等灶的味道,却都从没吃过呢!”
“什么?什么意思?”马登龙听了一耳朵,不禁好奇地追问。
王行笑道:“咱们大人治军,施行的是奖优罚劣的制度。光这吃饭一条,就有好多道道。城里这几百官兵,一共分三等灶。”
马登龙盘算,甲等灶,那应该就是最好的咯?
想到这儿的时候,他不禁脑子里就显出了叶富当时吃的那一锅乱炖的白菜和土豆。
王行不知道马登龙心里头想什么,只自顾自的说道:刚刚咱们大人吃的那种,就是乙种灶。你看这周围,普通的官兵,吃的都是乙种灶。这是一锅热汤热菜,主食是征辽饼。丙种灶,就是一锅开水,配上征辽饼。您真是好福气,大人特意吩咐,带你去吃甲种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