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攻城战,最困难的莫过于城墙和城门的争夺。如今城墙早早易手,按理说这城内的抵抗充其量也就是苔藓之患了。
翻开史书,就从来就没听说好好的城墙守不住,在城内打巷战翻盘,最后还能反败为胜的战例。
而且耿仲明之前传来的几次战报都说城内进展顺利,虽然遇到了敌人的些许抵抗,但是儿郎们各个奋勇争先,斩获首级颇多。
所以多铎对城内的战事并没太过用心,在此之前耿仲明身先士卒攻陷潼关城门有功。多铎也愿意多给耿仲明留些时间,让他在潼关城内多拿点军功,赚一些收缴。
于是吩咐让手下的部队轮番休息,等待城内耿仲明的捷报。
可是眼看着手下这些八旗满洲、八旗蒙古的部队都休过好几轮了,还没听到潼关已克的消息。这不禁让多铎有些着急。
正月里天色黑得早,今天本来出营的时间就不早,又经历了城头“马世耀诈降”“抢城门”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事。等耿仲明的部队分批进入潼关城清缴敌军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午时。
如今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眼看着太阳西转,可就要天黑了。
多铎心中着急,暗想:“这投降来的汉军毕竟不堪大用,进城清缴余逆的这么点事,居然用了大半天都没办妥,当真的不中用”
想到此,便不再等待耿仲明的捷报,直接下令全军整装入城,以雷霆之势迅速解决城内顽抗之敌。
城外的清军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大冷的天气,若是一直打仗,有点活动还能缓和点。如今这在城外傻站了一天,冻得脚心都麻木了。一心盼着赶快进城解决了战斗,好回到营帐中烤火取暖。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将令,哪还愿意耽搁。各部人马立时欢欣雀跃,几乎一路嚎叫着,就涌进了潼关城。
而清军入城的这一刻,也恰恰正好是耿仲明大军溃败的那一刻。等清军刚进了城,阵势还没摆开。就遇到了从前面败下来的八旗汉军。
在前面经历轮番血战,最后大败亏输,只想一心逃出潼关的汉军,和在城外苦等了一天,好不容易进了城,正准备一展身手的清军迎面碰了个正着。
如果是在城外野战,多铎会让前方的弓箭手压住阵势。让败下来的部队分散两边,绕阵而走,不要冲乱阵型也就是了。
可是如今城内狭窄,清军已经进城的先头部队还没有展开阵型,后阵的部队还在城外,一拥而上的急于进城。就这样成千上万的清军都挤在潼关东门一隅,顿时乱作一团。
两军对阵的时候阵型非常重要,如果阵型大乱,后面的将士不明所以,以为前面打输了,很可能引起跟着败退,引发连锁反应,这仗也就输了一半。
多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心慈面软。一旦被前方溃败下来的人马冲了本阵,很有可能局势逆转,连整个大军都被牵扯到崩溃。
于是大手一挥,下令前锋不要容情。有胆敢临阵后退者。无论满汉,官职大小。一律军法从事。
此令一下,前锋的八旗满洲清军自然不会客气。对着败退下来的汉军刀剑齐下,一时间互相踩踏而死的,被后面堵门清军乱刀砍死的,无计其数。
不大一会功夫,耿仲明手下八旗汉军死伤甚重,比和前方大侠们交战时的死伤还要多上许多。
败退下来的汉军见后面的清军大开杀戒。知道多铎动了真怒。无奈之下只好转头再向城内的大侠们杀去。
可惜此消彼长,军心大乱的汉军刚和大侠们一碰面,瞬间又被打散。
耿仲明的中军就像夹在馅饼中的肉馅,两边拉扯挨打。自相残杀的,纵马狂逃的,互相践踏的比比皆是。没一会功夫,中军便如同坏掉的西瓜一般散了瓤子。
耿仲明的亲丁也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拼着命的杀出了一条血路。保着耿仲明冲出了重围。
因为东城门被多铎的大军堵了个严实,而西面又是大侠们的疯狂反扑。无奈之下,耿仲明只好向城南败走。
而大侠们似乎认准了耿仲明是条大鱼,竟然分出了一只队伍紧追不舍。
耿仲明一路上边打边跑,转弯抹角之下,不想竟然和刚逃出督师衙门的亲丁哨官墨九碰到了一起。
简单的说了几句之后,大致了解了对方遭遇,战场之上却也不便细说。于是两边合兵在一起。
看了一下所剩的亲丁人数,虽然比刚才的人数要多了一些,但是局势并未有乐观。
许是耿仲明一身的大清王爷的甲胃显眼,很快大侠们又衔尾追至。
耿仲明一想,东、西两面大军云集,现在打成了一锅粥,肯定是不能去的。
墨九那边贼军的势头也是惊人。一百多个精锐白甲兵尽皆丧命,楞是一个都没跑回来。如今自己手下总共就这几百残兵败将,比精锐白甲兵的战力相差何止十倍?恐怕还不够对方一划拉的。
于是耿仲明下令,跟着墨九,向另外一个方向突围。可是耿仲明情急之下却忽略了一件事,墨九来的方向是潼关城的南面。换句话说,墨九一直是向潼关城的城北而逃。
其实早在十几天前,耿仲明就在多铎的军事会议上粗略的看过潼关的地图。只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所辖的八旗汉军会成为最后攻占潼关的主力,
这些天一直在外围和李自成的部队交手,所以他对潼关外围的地形地势到是仔细的研究了一番,可对于潼关内部的地形,他也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
如今敌军紧追不舍,匆忙之下,下意识中选择了一条敌军最少的道路,可是他却忘了,潼关城的北面其实是一条死路。
自古以来,潼关城的城门都有四座。分别是东门,西门,南门,和上南门。却唯独没有北门。
只因为潼关的北边就是黄河,潼关居高而建,北面是立陡的悬崖,悬崖下面就是滚滚的黄河水。所以在潼关北面非但没有城门,甚至连城墙都不用建。没有任何敌军可以从那个方向爬上来
耿仲明看过潼关的地图,可是却忘了个彻底。而身边诸如墨九等亲兵将领,官职最大的不过是哨官,旗总。以这样的级别根本没资格列席豫亲王的军事会议,更不用说看到潼关内部地图了。
如今众亲兵见耿仲明指明了突围方向,那么保着王爷,效死杀出去也就是了。
俗话说将为军之胆,众亲丁心里有了主心骨。到是把跌落到极点的士气提振了一些,同心协力向“想象中的潼关北门”杀去。
这一路上虽然又损失了不少人手,但好在有惊无险,几次遇到敌军都冲杀了过来。等过了潼关的中轴线,越往北走,敌军也就越少,众人心中稍稍了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奋起余勇,一举夺下“潼关北门”。大家也就算逃出生天了。
墨九守在耿仲明的左右,心中最是得意。
“此役之后,自己的职位可能就要向上动一动了。今天王爷虽然大败,上万大军尽没于潼关城,但是死的多为新降清的汉军。不过是些许炮灰而已。
像这样的炮灰,夸句海口。只要我大清武运昌隆,简直要多少就有多少。就在前些日子,河南总兵许定国主动送两个儿子过黄河为人质,请求投降。
要知道当时豫亲王多铎的大军才刚刚过了孟津,想要对付的也是李自成。也就是说清军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河南,可手握万余精兵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就坐不住了,不辞劳苦的前来托妻献子。这是何等的觉悟啊!”
当然墨九从来不认为自己和那些新降的汉军是同一等级的,自己都留多少年辫子了?这叫从龙入关,和这些望风而降的汉军岂能相提并论。
如今又和王爷同患了难,说不定未来亲兵营的营官位置,也不是不能想象一下的。
一想到此,墨九心中又热切了几分,双腿猛的夹了一下马腹,口中大喊道:“兄弟们,破门突围,正在此时!随我一起夺门啊!”
说罢,一马当先向前奔去。众亲丁也不甘示弱,紧跟在墨九身后,誓要一鼓作气夺下“北门”
亲丁们奋起余勇,士气高昂,又向北跑了一阵,只见民房渐渐少了起来,地上露出荒草的痕迹。
墨九顺着荒草往尽头处看去,却没看到想象中高耸的城楼。最前面荒草与蓝天连成一线,似乎并没有什么城墙。
众人见前面一片开阔,心里只往好的地方想。“莫非潼关城北门这一段的城墙坍塌了,没有补筑?”
墨九却心里打了一个突,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急忙催马向前查看。
果然,荒草的尽头不但没有城墙,而且连大地都没有了,拨开荒草,最前面竟是一道十余丈深的悬崖,而悬崖的下面便是黄河。因为是正月的天气,黄河早已结冰。
整个黄河上满是堆叠突起的冰棱,从上向下望去,就像一条无比巨大的猪婆龙曲曲弯弯的趴在地上,露出狰狞的后背。
越过黄河,对面远处那片起伏不定的黑色山峦便是著名的中条山。
墨九自然不会知道,三百年后,有同样一伙来自东方的夷人站在中条山上,望黄河长叹,尽管兵锐炮坚,武装到了牙齿,却始终没有越过这天险一步。
“没———没有路啊,什么都没有啊!”队伍中不知道谁起头哭喊出声来,顿时队伍中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前有天险拦路,后有追兵不断袭来。除非肋生双翼,否则这天险万难渡过。
耿仲明手下的亲丁更是似乎一下子被抽出了所有的力气,众人苦战一天,现在还能站着冲锋,凭借的全是一股逃生的意志。
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打破北门逃跑,如今面对天险,这个希望自然不攻自破。所有人不由得都瘫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人就是这回事,有时候全凭给一股信念支撑。信念一旦破灭,人也就散了。方才的想逃生时鼓足的力气一时间泄个精光。一个个坐在地上,只想着闭目等死。
这时远处尘头飞起,耿仲明知道大侠们的追兵顷刻即至。可现在手下的这些亲丁别说拿刀反抗,就是站都不愿意站起来了。
自己当年出身皮岛,水性极佳。说实话若是夏天,说不准咬咬牙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一头扎到黄河里,或许还能死中求活,用命去博一条生路。
可如今黄河冻得瓷实,上面锐利的冰棱比刀锋还要可怕。自己若跳下去,如同万剑穿身,必被扎的稀烂。连个囫囵全尸都得不到。
耿仲明虽然贵为怀顺王,但实际上性子极弱,最为胆小。
在原本的历史中,仅仅因为自己的部下收纳了满洲人的奴仆,在手握上万重兵的情况下,竟然害怕到自杀。而犯了同样罪的怀顺王尚可喜却只被罚了四千两银子,足足活到了康熙十五年。
由此可见耿仲明其实本性懦弱,只是平日里王爷的身份,不易被人察觉。如今身处绝境,大势已去。自己也知道万难幸免,更是萌生死志。
耿仲明见追兵渐近,知道自己若是大顺军所俘,说不定要当街千刀万剐,传首各地,到时候连一刀之苦恐怕都求之不得了,于是咬牙抽出宝剑,便想自刎。
可惜等宝剑搭在脖子上,紧闭双眼,来回试了几试,最后都没舍得下手。
耿仲明本还以为自己的亲丁里会有人上前夺剑拦阻。可是此时耿仲明的手下个个瘫倒在地。似乎都丧失了所有力气和意志,一个个面面相觑的径直等死。哪里还顾得了耿仲明的死活。
耿仲明长叹一声,缓缓的放下了宝剑。要知道此时世人极重身后之事,能不能落个全尸可谓至关重要。
耿仲明明知道自己即便自杀,也多半要被追兵割了首级,拿去请赏。
可是要此时自己拿剑自刎,终究还是不忍。而且心底隐隐还是存了一丝希望。
“怎么说我也是大清太宗皇帝亲封的王爷,而且死者为大。万一追兵敬我大清王爷的身份,不去割我是首级,糟蹋我的尸体,也未可知呢?”
想到此,耿仲明左右四顾,突然看到了也同样瘫软在地的墨九,颤声道:
“小九啊,你跟本王多年。本王也待你如子。今日索性就由你来最后送本王一程,你可愿意么?”
墨九此时同样也是瘫软在地,听了耿仲明的话,想跟王爷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含泪点了点头,又起身向耿仲明拜了几拜。
耿仲明摘下腰间的玉佩为信,双手递给了墨九。道:“我受太宗皇帝隆恩,时势至此,兵败如崩,不能杀贼,死有余辜。
如魂魄有知,必返辽阳,泉下为先帝之祖守陵,世世代代,永为大清一忠仆耳!
这玉佩是我家传之物,虽不值几个钱,却是信物。如你有命回转京城,可交于我的小儿子。到时候自有你一番好处。”
说罢,自觉再无挂念,又把随身的宝弓取下来递给了墨九,示意墨九动手。
墨九自然也知道耿仲明的意思。要说多年为仆,虽然偶尔耍耍小聪明,但此时也是极其难过。
强忍着悲痛接过玉佩和弓箭,走到耿仲明的身后,缓缓的用弓弦绕住了耿仲明的脖子。
墨九瘦小,而耿仲明身材高大。墨九轻轻的试了几试,都觉得不好用力。
耿仲明本来闭眼等死,可是发现墨九连换了几个姿势,还没有动手。仔细一看,才发现了墨九身材太矮,使不出力气。于是索性跪了下来,方便墨九发力。
墨九双手颤抖,下了几次狠心,终于把心一横,用左腿抵住耿仲明的后心,双手握住弓身的两端,可还没等发力去拉,就听耿仲明大喊
“等等!你先等等!”
墨九不知道耿仲明有什么事,急忙松了弓弦。
耿仲明挪动双膝,调整了一下跪姿,让自己面向东北方向,又念叨了几句自己魂魄的去向,这才心满意足,示意墨九可以再次动手了。
墨九再次绕上弓弦,可生怕耿仲明还有什么事没说完,到时候要反悔可来不急了,所以迟疑着不敢动手。
耿仲明眼看着追兵的烟尘越来越近,心中着急,不由大声喊道:
“墨九,你难道想让本王没有全尸么?现在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墨九一哆嗦,手里猛的一使劲,弓弦瞬间拉得笔直。弓身也发出“咯吱”的响声。
耿仲明头上青筋顿时暴起老高,双眼瞪得鼓圆。两只手向下伸得笔直,下意识的想要去拽已经勒入脖颈寸许的弓弦,可惜血脉已断,双手再无上抬的力气。
俩腿猛劲的蹬踹了几下,嘴里的白沫子垂得老长,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到得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脖子歪到一边,终于再无声息。
大清怀顺王,耿仲明,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