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传说中落入凡间的肉骨仙胎?”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但却夹杂着一丝气喘不匀的气息,脸色苍白憔悴,眼睛混沌一片。 “是的,他就是出生在流沙村的砂栎,藤国师说的那些天降祥瑞的征兆都一一应验了,刚好这个孩子也是六岁……”
龙椅之上的少年眼中露出兴奋地色彩,情绪激动起来,甚至忍不住穿了好几口粗气,才缓过来。
“那个计划终于可以开始了,一切按照国师的要求安排下去。”
唐三清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是砂栎,她印象中温柔阳光,嘴角总是挂着暖阳般的笑容,可砂栎不是乌斯藏国的人啊……
唐三清忽然发现,砂栎的出现是在进入乌斯藏国的皇宫之后,在此之前,她并没有见过砂栎。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小了,人影也变得虚幻起来,画面像湖面似的荡起波纹,涟漪一圈又一圈扩大……
当唐三清的视线再次变得清晰时,眼前的地点转换成了一条混沌浑黄的河流。
河边位列着一排排穿着皇家侍卫服饰的士兵们,为首的男人还是当初坐在龙椅上的男人。
似乎仅仅是隔了数日,他的样子变得更加憔悴不堪,宽大的朝服在他的身上空荡荡的,他挥了挥手,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腕。
下一秒,立刻便有官员上前来,恭敬地弯腰站在一旁。 “那孩子怎么样了?”男人的视线放在汹涌澎湃的河面上,一浪又一浪打在沙滩上,卷来一地的黄沙。
“下面的人汇报说,砂栎那孩子在水底还活着,还长出了传说中鲛人才有的鳃,在水底呼吸自如。只是我们派去的人只能浅水区远远地观察着,一靠近河中心,水性再好的人也无法再上岸了……”
“砂栎……这名字一点也不符合我们皇室的风格,以后他的名号就定为沙湛,是替我们乌斯藏国承载灾祸的容器,也是挡灾避祸的替身,我们的国家终于要走向兴盛了。”少年的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显得扭曲丑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众人跪地,异口同声地说道。 唐三清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不停地战栗着,砂栎就是沙湛……
那个像阳光一样美好,总是治愈着周围人的他,竟然就是沙湛,她一直想接近的沙湛,她一直想降服的沙湛。
此刻,享受着万臣臣服的少年,就是雅姐口中说过的,年仅十九岁就驾崩的前任皇帝乌启年。
似乎沙湛的血液流入她的眼睛,使得她竟然看见了他过往的记忆。
为什么一切都和她想象当中的不一样? 不,她想象的是什么?沙湛是个虚与委蛇,表里不一的人吗?
从始至终,她没有见过真正的沙湛,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她靠着猜测和想象编制了一个自己信以为真的真相。
可真正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唐三清越来越迷茫了。
她的视线和众人一样放在翻滚沸腾的河面上,一浪又接着一浪,浪花溅起能到达几米高。
突然,一只飞鸟经过,被浪打中,瞬间便沉入水底,不见踪影,白色的羽毛打着卷儿落在水面上,径直的沉了下去。
这条流沙河果然和筑钰说的一样,八百里流沙界,三千弱水深,在这条流沙河里,任何东西都浮不起来。
在这样的河底里,砂栎就这样被抛弃,被囚禁,被利用……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啊,就算他是落入凡尘的肉骨仙胎,就能被如此残酷恶劣的对待着吗?
唐三清不敢想象,她一直望着流沙河,空间陡然扭曲起来,一阵头晕眼花之后,她竟然处在波诡云谲的河水中。
对于虚无的她来说,在水里和陆地上没有任何区别,她抬头望去,上面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从水中望向天空,竟如此的美丽斑驳。
向下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唐三清突然发现,在这片望不见尽头的河水中,竟然没有一条活物。
没有水生植物,没有鱼儿虾蟹,没有任何……
在这样的河水中,砂栎现在会怎样呢?
她着急四处找着,突然发现,在河岸上波浪滔天虽然可怕,但是还是安全的,可河水中,竟然到处都暗藏着无数的漩涡。
那漩涡就像一个个黑洞,突兀地出现在身边,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她不知道如果被搅进漩涡中,最终会到哪里去呢?
偌大的河水中,想找到一个小小的孩童是多么的艰难,如果说上浅水区还能视物,那么在深水区将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周围已经出现了许多可怖的鬼魅的身影。
它们会嚎叫,会哭泣,会狂笑,会发疯……
没有形态,又有百般形态,有些或许是千百年来丧生于流沙河中的生灵的灵魂,有些或许是从远古时期便存在的妖魔邪物。
她能看得见它们,看得见它们青面獠牙的模样,面目狰狞,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有时它们会一个个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相互吞噬,有时成群结队出入,形成气势磅礴的波浪,浪花打得越高,它们越兴奋。
唐三清不停地向下游去,越往下,鬼魅的身影越密集,她的四肢胆怯到打颤发抖。
每每有幽魂经过,她都屏住呼吸,怕到几乎昏厥。
可是,她没办法放弃,因为他是砂栎,他也是沙湛。
越往下沉,越心凉……
最终,她在成百上千只鬼魅的重围下,终于看见砂栎在其中露出一片发灰的衣摆,随着水波,荡在河底,摇摆不定,就像他漂泊无依的命运。
当她还在六岁时,过着众人簇拥,金衣玉食的生活,而砂栎却要经历着这样地狱般的生活。
这里早已不是人间,这里分明就是十八层炼狱,究竟这个年仅六岁的孩童,前世和今生做了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才要经受着这样的对待。
唐三清冲进包围圈内,当那些鬼魅穿过她的身体时,带来的是极致的冷和麻痹,说不出的恶心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湮灭。
她尚且这样,那六岁的砂栎呢?
终于,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唐三清捂住嘴巴,泪水肆意地落下,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那是比他瘦小的手臂更要粗壮的寒冰铁链,一头是牢牢地缠绕在他纤细的身体上,一头缠绕在刻有复杂繁琐的咒印的巨大铁锁上,铁锁几乎有半个成人大小,而这样的铁锁共有十二把,分别遍布在十二星宿的方位上。
这只是一个孩子,不是穷凶极恶的妖魔,为什么要用如此的方阵来将他封印在河底。
砂栎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新旧伤不断,衣服破败成一缕缕搭在身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原本的模样,明明是娇嫩的孩子,他的皮肤比耄耋老人的皮肤还要皱巴巴,不忍直视。
厉害一点的鬼魅就在吸食着砂栎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弱一点的鬼魅就在靠近他的时候,被他的伤口吸入进去,不见踪影。
但砂栎的表情就会变得更加狰狞,似乎忍受着极大地痛苦。有些狡猾多端的鬼魅,顺着他的七窍,钻进他的身体里。
四处游走,把他的脑海,内脏,四肢……搅和到痛不欲生。
痛到晕过去,却又会醒来,醒来后接着是无尽的折磨,一切就像是没有尽头的轮回。
一切的意义就是为了折磨他,想死却死不掉,想活却没有希望。
唐三清留着泪,看着他受着这样的折磨,如果绝望有尽头,尽头的那端一定就是希望。
砂栎的眼睛从他被抛弃的那一刻开始便再也没有了光亮,因为他的人生从此就只剩下了黑暗,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痛苦。
唐三清始终陪在他的身边,在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因为这里既是地狱。
她和他一起经历着被穿心、被剔骨、被剥皮……可她所承受的大概连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她曾以为世间非黑即白,有善有恶,有因有果……
可是一切哪里能够分得如此清楚,沙湛就是砂栎,他是黑还是白,是善还是恶,是一切的因还是果?
唐三清无从得知,她只知道,没有人天生就要经受如此大的痛苦,即使犯了再大的过错,上天也不应该降临如此神罚。
可,上天也会出错吗?
就这样,她也不记得待了多久,因为魑魅魍魉总会在周围疯狂嚎叫,一点点剔除人性在这里出现的可能性,它们喜欢就像挑断一根根筋一样剥离他的理智,可她从没想过离开。
这一切,唐三清都在感同身受着,直到,某一时刻……
“你是神明吗?是来带我走的吗?”
砂栎的声音传来,那是在一片黑暗第一次出现除鬼魅以外的声音。因为就算再痛苦,他也从未发出过一声痛呼。舌头咬断了,会重新长出来,嘴巴咬烂了,伤口会痊愈……
这是唐三清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比指甲刮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还要刺耳沙哑。
但她想起,这句话,曾经有另一个人也说过。
那人的眼睛乌黑幽深如同夜幕一般,美丽至极,像绝美的花儿在临近凋谢前,用尽生命绽放的美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燃烧着生命。
那个人他说,他没有名字……
唐三清记得当时,她这样回答道:“怎么会没有名字呢?每个人都会有名字的,代表着独一无二的存在……”
无名会是他吗?
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绝望地眼神和这个六岁孩童的眼神如出一辙,他们的影子似乎在此刻重叠在一起,唐三清发现自己从进入乌斯藏国以来似乎就在做着一场连环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