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刘福禄跪在火灶旁,灶台上一侧被熏烟熏黄了的土墙上张贴着一张在县城买来的灶君画像,画像下面点着由刘氏用黍米捏成的十二盏灯(灯盏)。
这是刘福禄头一次给神灵下跪的,他平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只在祠堂跪祖宗,从来不跪天地灶君,那些事都是刘氏来办的。当然,这也不绝对,在乡学他就跪孔夫子和文庙里的神,在每年龙王节他还给龙王爷下跪,乞求风调雨顺。
不过那是给大家看的,在刘福禄的眼里他是不相信这些的,因为在光绪三年的大灾荒中饿死了那么多人,难道是乡农没有给龙王爷下跪吗,赤着脚光着背在五龙山的龙王庙不知道有多少乡农给龙王神下跪过,膝盖跪破了,脚底扎满了蒺藜,脊背被日头烤的脱了皮……
六十多的人了开始跪起了家里的神,对刘福禄来说还是件稀罕事。
刘宝童婚嫁后他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偶然遇到一个坐地摊的相面大师,面前竖着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人在做天在看,说不准不要钱”。
那天他的心情也好,对那个相面的只是多看了一眼,就听那个相面的跟他说一句:“行好得好,儿孙不少啊。”
刘福禄最向好的就是有人说他的儿孙多,儿孙满堂,不由得扭头冲相面的看,那是个比他还大的老者,头上戴一顶礼帽,眼睛上戴一幅圆镜子,身穿灰色长衫,最显眼的是脑后还留着清家的长发辫。
现在在城里留发辫的几乎是看不到了,因为只要街上的巡逻警察发现有留清家辫子的都要被抓去,最低将你的辫子剪掉扔到火盆里。刘福禄就是在黎城县城被官家抓住强剪去的发辫,他深有感触。
只凭这一点刘福禄就对此老者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仰,他真像是一个大仙异类出现在他的面前。
“来来来,坐下吧乡党,耳垂鼻挺额头亮,定有喜事在眼前啊。”那相面的对他说道,嘴上的二撮胡须翘起来,显出一脸的喜气。
“我还有什么喜事哩?”刘福禄随和着坐下来说道。
“乡党,您是喜事连连啊,一生的富贵相,膝下子女个个都是虎兮兮的,让您乡党操碎了心却也落下个心合意满啊。”
刘福禄想着相面的话也在理,儿女们还没有一个让他不满意的,遂问:“依大师说我有几个儿女?”
“少说也有十个吧。”
“啥哩,满算才八个哩,怎是少说还十个哩。”
“夭折的也算,命里定有的也算,乡党您还没有活够一生哩,敢说不再生育了?还有个姨太太等着您哩。”
……
让刘福禄信服的是那相面的说他是个一生尽做好事不做恶事的乡党,说透了他在少年时得过一笔财富,是上天保佑他“吉人自有天相”的。最后还告诉他别信邪,但要信天地。“天地生万物,万物皆有灵,平身做善事,不求庇护神,每年腊月二十三,灶家老爷要升天,天高悬日月,回宫降福祥”。
刚刚放了九个双响“二踢脚”,忽然从遥镇来的一位村民说他是村上的村闾,是栗村长派来的,说遥镇进来革命军了,要他立马去一趟。
“革命军是个啥?”刘福禄一边备马车一边问来人。
“就是拿着长枪的大兵,有几十号人。”
“大兵来了要我去做什?”刘福禄被搞得莫名其妙。
“据说是那些兵号了你那新宅,具体村长没交代,只是要你立马动身去看看。”
“号啥房子哩?”这都是新词儿,刘福禄一时也弄不懂,可是提到了他的新宅,他是得去一趟了。临走本打算吆喝上女婿刘宝库,想了想还是没叫他,自个儿跟着那村闾走了。
到了遥镇,天已经麻亮了,栗永禄一夜没合眼,在县府做事的两个儿子旗尚、旗书也是被栗永禄差人去叫的,刚回来。
栗永禄先跟刘福禄说:“背着长枪的大兵是昨日后晌进村的,说是革命军,一眼就看准了新宅说要征用。我说老总们,这宅子的主人不在,要不通知他回来,没想到里面的一个长官说,等他回来,革命兄弟们就得在大街上过夜,数九寒天的,你们能忍得!不管我苦苦求情就号房砸锁。”
其实有些话是栗永禄掩盖了真相,真实情况是,他们号了新宅,若栗永禄这个村长不答应开锁就要让他负责找到合适的地方让兄弟们住。他能上哪里找到这样的房子呢,这新宅在遥镇还不是数一数二的!
“他们穿啥衣服呢?”旗尚问。
“黄色棉制服,大盖帽。除了长枪还有盒子枪。”栗永禄道。
“有袖标没呢?”旗书问。
“袖标,什么袖标?”栗永禄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我得回去报告。”旗尚道。
“又要开战?”刘福禄打了个寒颤。
“还不清楚,我必须回报给县府。让老二到这里看着点。”
那些大兵昨晚折腾了一夜,从黄昏就开始入户,见鸡就抓,见羊就牵,见猪就捉,后面跟着计账的,说是革命军不白吃白喝老百姓的家禽,事后一并算账。晚上鸡飞猪叫的。新宅外面宽敞的地上到处都是血腥腥的。
大年二十三整个遥镇静悄悄的,连鞭炮都没人敢响。
第二天半晌,有个称呼连长的军官带着人去找栗永禄,让他把遥镇的地主、土豪统计一下,然后给出个数目,凡有地的都算,按地亩出粮,支援革命军。
栗永禄的家门口十几个保卫队(村民团)拿着几条长枪(剩余的拿着朴刀)在门外转悠,那连长看到后对着身后的一位士兵喃喃了一句,不一会来了几个士兵把保安队的枪和刀都缴了。
保安队的小队长性格怪强,跟那些收枪的兵“怼”了几下,忽被几个围上来将他捆绑起来,正好栗村长跟着那个连长出来,见状满不叠地求情:“长官老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一个拿着手枪的士兵耍着那枪在十指上打着转转骂道:“兄弟们在前线舍身取命,只是来讨个百姓支援,有反抗的等大队伍过来,按军法处置!”
这是栗永禄忽然想起老二旗书问过有袖标没有的话来,发现他们没有什么袖标,便问那连长:“敢问长官是那一个部队的?”
还没等那连长开口,拿着手枪的士兵就朝他走过来用枪头顶他一下说道:“还想查户口不是?”
跟在父亲身后的旗书急忙上前朝几个村闾长说道:“耽搁啥哩,还不按照村长的吩咐集中百姓来大场听会按数目交粮支援革命军咧!”
村闾点点头各自去了。
半个时辰后被村闾通知到的村民陆续来到大场上,因为敲锣的一个劲地满街吆喝:“若到时不去就要吃洋枪子受军法处置。”哪个百姓敢跟洋枪抗衡,这可不是催皇粮,今天没有明天给,明天没有后天给,总有个期限。这不行,子时不等卯时。
有粮食的都想早交了图个清净,去大场集中的时候就将粮食背在身上到大场集中,没有粮食的,也不敢躲避,人起码得到场,听个说法。
那些地主大户按地亩交,都得赶着车装上麻袋拉着去,就先到大场集中,听听风声再说。
“革命军”来了跟土匪来了是两码事,若是早年土匪来村是得跑则跑得躲则躲。昨天后晌这些“革命军”刚进村就沿村宣传,特别是对那些大户,专门进你家门给你下话说:“革命军来村征粮,准备好,有了数目明日来收缴,支援革命军是全民的义务,若故意躲避,军法处置,洋枪不长眼。”
正午时分,村民都齐集在大场上,由那个连长站在高台上又重复昨天挨户说的那话,最后让大家各自回家准备,天黑前交齐,否则后天大军过来加倍。
连长讲罢,说是要大家跟革命军到一块吃顿饭,联络感情,随即派兵从场外牵过一头牛来,那牛“哞哞”叫着被拴在一根槐树上,然后那连长从腰间枪盒子里抽出带着红绸子的手枪,对着那拴着的牛“叭——”一声,那牛头上像是钻了个窟窿,血从牛头上冒出来,应声倒地……
没有扛过枪的哪有见过这枪子的厉害,一头牛是这样,一个人呢……
实行了“村本政治”后,按照在册的户名,没有一户能逃脱的,有地的交粮没地的交钱……
黄昏前如数收齐,大户们赶着自家的牲口车把粮食亲自送到大场上,然后领到了“革命军”的收条,自顾回家。没能力交的那些困难户也不敢私自溜走,当等发落。
到晚上,那些兵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大马车,让那些没有交的户口打点粮食装车,然后跟着马车送到他们指定的地方,返回时,大兵问他们:“你们可以回去了,知道回去有人问起来该怎样说吗?”
有的说没交,老总不收了;有的说搬运粮食顶工了,老总开恩给免了;还有的说交齐了,一分没欠。
前面说的那些村民吃了大兵几**,大家才知道应该照后面说的:“交齐了,一分没欠。”
当晚,除送粮食的,剩下的大兵在新宅吆五喝六将晌午枪杀的那头牛给吃了,天刚麻亮就全部撤走了。
最倒霉的还是刘福禄的新宅,被这些兵糟践的一塌糊涂,栗永禄派自己的民团帮助给收拾了大半天,临了,刘福禄让栗永禄将师爷请来,说是:宅子进大兵了,就像是进了贼一样,破坏了风水宅气了,要师爷收拾收拾镇镇宅气。
师爷已是七十多的老耋了,走路跌跌闪闪的,口齿还伶俐,一说一套套的,刘福禄发现他的辫子还在后脑勺一甩一甩的,问他:“您老的辫子怎没舍得剪呢?”
他说:“本来我就不想进民国来,就想跟着清家老佛爷走哩,结果老佛爷托梦不让我走,还要我守着清家的规矩活两天哩。”
刘福禄忽然想起他在县城见到的那个相面先生,原来他们这些人对清家的念想还在,还以为清家还会回来呢。
师爷对来的这伙大兵还有他独到的见解,他说:“这些黄皮子兵,什么革命军,倒是冒充革命军来抢劫哩。听说河南的百姓又开始往我们这里涌呢,那里的兵痞子多着哩,糟践的地主都不能活了哩,三天两头有大兵要钱要粮,也说是革命军哩。”
三日后,旗尚领着几十号身穿清一色军服的大兵回来遥镇,说是地地道道的“晋军”,是派来剿灭这些黄皮子的,想不到他们还不到两天就撤了。
旗尚还带着县府的口谕告诉父亲:“村村务须增加民团,加以整训,添置武器,保民安境。”
最终也没弄清那些黄皮子到底是“土匪”还是“兵痞”。总之,不是革命军,要是革命军,开初吃了村民的那些猪、羊,说不白吃,要还怎没还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