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禄跟岳群出来京城往天津出发,一路上灾民遍地,穿着破衣烂衫,搀老携幼,蹒跚着步子,跌跌撞撞,又逢天气炎热,有的坐在地上喘气,干咧着嘴,那嘴唇就像那一望无际褐色的崩裂开的土地。
刘福禄下意识地摸摸屁股下面坐着的粮食,这个时候是不能暴露这些的,一旦暴露他知道是个什么结局,看到那些拖家带口的逃难百姓,一旦发现他们车上有粮食,他们找戏班的计划就会化为乌有。
刘福禄看看他们车上拉着的那一罐子水,那是怕他们半道上断了水,那可是被饿了还难受,他狠狠心让岳群停下车来。
“吁”的一声,岳群把马车停下来了。
刘福禄道:“看看那些逃难的百姓,他们不只是饥饿,最主要的还是没水喝,要不把咱车上的水给他们分些喝吧。”
岳群支着耳朵往下听,想着班主还会提到车里掩盖着的粮食,心里咚咚直跳,等了大半天没听他说,他终于松了口气。
岳群故意问:“班主是说给那些逃难的送口水喝?”
“对的,我们还有点水。”刘福禄道。
岳群从车辕上摘下那只饮马的水桶,在车厢的罐子里满满舀了一桶水,给路上那些人送去。
行动还利索的灾民见了水,没等岳群到了地方就朝他围了上来,扒着桶伸进嘴去就咕咚咕咚喝起来,霎时间一桶水就完了。
喝了水的灾民明显就生力了,有的继续往前走,有的继续在歇着,大都是走不动了的样子。
水还有点,再说他们坐着马车也不怎渴。岳群又舀了半桶,继续送给那些不能行动的喝,帮人帮到底吧。
一位老者被一个小女孩陪伴着,那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了,蓬松着头,虽然穿着破旧点,还算整洁。
那老者已经躺在那里不动了,女孩告诉他这是她爷爷,她的父母都饿死了,她跟爷爷出来也有四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讨上一点点也让她吃了。
岳群见他们这样,就偷偷地从身上摸出一个黄米馍来给小女孩,让她给爷爷吃,小女孩接过馍就塞到爷爷嘴边,爷爷就是不张嘴,将馍推给孙女,让她吃,她不吃,爷爷看上去就着急了。
女孩就吃一口再提给爷爷,爷爷推开她的手,摇摇头、张张嘴,很微弱的样子,意思是他不吃了,嘴也张不动了。岳群就给老者喂口水喝,老者也只是抿了抿,湿湿嘴唇。
老者抬眼看看岳群,吃力地伸出手拉住孙女的手,然后另一只手又要拉岳群的手,岳群看出来了就把手伸过去。
老者把孙女的手交到岳群的手里,意思是孙女就交给他了,他能放心地走了。
岳群也理解老者的意思,就是自己不当家,见班主过来了,就故意问班主:“老人这是为的啥?”。
刘福禄看看老者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睛也睁不动了,就是还有口气。再看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岳群跟那个女孩的手。
刘福禄明白了,就跟老者说:“大爷,不怕,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老者听了微微点点头,嘴角动了一下就咽气了。
问女孩,她说他们是从河南来的。
他们草草找了个地方埋了老者,就带上那个女孩上路了。
是日晚上到了一个叫霸镇的地方。他们一眼就看到在镇口贴着这样一张告示:“巡抚令,任何人等不得在饥荒时行凶抢劫,胆敢者被各村镇抓后就地正法。”
刘福禄看后大声念起来,似乎是念给岳群听。岳群也识字,知道班主是为车底的粮食庆幸。
岳群找一家客栈将车停靠在喂马处,将马从车辕里卸下来,牵到马槽,喂上马。然后就向店家报做三人的饭。
店家一听说商客要吃饭,就抱拳揖礼:“客官住店可款待,只是近期闹饥荒,饭菜暂不提供,还望客官谅解。”
“哪里可有饭吃?”岳群问道。
“村街上有一家,只是贵了点,一般人吃不起。”
“怎么个贵法?”
“五百文一个白面馒头。”
“五百文?宰人啊,我们吃自己的吧。”刘福禄从后面跟过来。本来是想走一地买吃一地,车上的粮食是为了度荒。
白天带着些现成的熟食已经没有了,要不想饿肚子就得生火自己做饭。他们两个还能将就,现在多了个女孩,不做也得做。
店家提供锅碗瓢勺,劈两根柴立马就是饭。
车上的女孩坐在车里一直就没有下车,刘福禄过去问她:“叫啥名字?”
她答:“桃杏。”
刘福禄没问姓什么。跟桃杏道:“日后你就是那个小伙子的人了,一切就听从他的,他叫岳群。”
那桃杏点点头。
刘福禄离开又到灶房跟岳群道:“去照顾那女孩吃饭,她叫桃杏,就是你的人了,你就好好照顾她吧。”
“我?”
“怎?不愿意?这可是那死去的老者生前的话,你要不辜负人家一片心意,那可是人家临死前交代的。”
岳群没吭声,这是班主嫌他还没有媳妇就给他撮合成了,他可知道家里还有个尚风丫,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既然班主说了,他那有推辞之理,有钱人娶妻纳妾,没想到他岳群也有这造化。
当晚岳群就跟桃杏住在喂马房。
五更天收拾停当,准备好早饭,只等班主赶早上路。没想到这桃杏利利索索,四更天就把早饭做好了。
他们来天津的目得就是要找到戏班,每到一处都要打听戏班的下落,在天津这地方,他领着戏班前年就在这里落脚,一提到他的如意班,大部分戏迷都知道。
天津开有他的客栈,他们只有到了天津才能知道戏班究竟到过那里没有。
五更初出门,天气还是看不清人。出去客栈二里多路程,就见有的灾民在路上卷缩着,看来这些灾民也是朝天津方向去的,他们也不知道那里是个安生之处。
忽然,前面有几个汉子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说:“客官开恩,兄弟们已经断粮几天了,今天暂借客官车里的粮食保保命吧。”
车里的粮食?刘福禄想,是不是昨晚他们做饭时,藏在车里的粮食被他们发觉了。
“镇门口可贴有府衙告示啊,任何人等不得在饥荒时行凶抢劫,胆敢者被各村镇抓后就地正法。”岳群突然说道。
“哈哈,在这年头命都要没了,还怕他妈什么官府,官府也得吃饭不是。官府也没有支起大锅施舍施舍这逃难的灾民。再说,这已经到了镇外,那个官府管这闲事。”
“识相的放下粮食,不识相的连马一块收拾,没看看遍地都是讨饭的,把马杀了才能让大家饱餐一顿。”其中一个说。
刘福禄猜到可能是遇到响马了,千万不要再把随身带着的银钱也劫了去。
刘福禄问道:“好汉如是要粮食,在下一定给,只是这车马可是赶脚的命根子呀。”
“客官放心,我们只要粮食,女人金钱马车一律不要,再说要上女人得养活,要上银子也买不到粮食。”
刘福禄下车差岳群将马拴好,就把车底仓里的粮食给了他们。
刘福禄倒还感恩这些劫贼,只要有银子有马车还在,他就不相信买不到粮食。
那些人把刘福禄的粮食搬下车后,除他们在场的每人分些外,还剩下一小袋分给了附近的那些灾民,那些灾民分到一点点粮食后,还给他们磕头谢恩。
“这是一伙什么人啊。”岳群叫道:“拿我们的粮食显什么好。”
是呀,这是一伙什么人啊,说响马不像响马,不抢银钱只抢粮食,还给别人分,这不是明明给我刘福禄穿小鞋吗?
岳群跟刘福禄道:“要不我们就去镇上报官吧?”
刘福禄道:“那也不济事,人已经走了,报了官反而我们要耽搁行程,赶快上路吧,到路上再想办法买点粮食。”
第二天天黑到了天津。客栈里的人员见班主来了,都是着急忙慌的张罗着给班主接风。
刘福禄哪有心思吃喝,劈头就问:“如意班没来?”
他们答:“没来。”
看来就没到这个方向,一定是往家里走了,他们走成两岔了。
一晚上刘福禄睡不着,急待天明上路寻找戏班。想到来时他们发生的事情,这如意班那么长的队伍还有不遇事的?
“这里灾情是不是比我们那里强一点?”刘福禄问,他们来的时候只是看到外地来这里逃荒的,没见本地的难民。
“强是强一点,秋后收到半成秋,听说我们那里颗粒未收?”
刘福禄点点头。
晚上睡不着,刘福禄就出来客房,望着西南方向禁不住想起了妻子赵英子,儿子刘保金还有两个双胞胎女儿。
悔不该让戏班把他们带走,其实那个时候就有了要闹天灾的迹象,没想到是连年旱灾没有过头。
忽然他发现马车的周围有人影在晃动,他还以为是岳群起来了,就往那走,只见那人一晃就不见了。
刘福禄问一声:“谁?”
那人没答应。
这时,店小二开门出来,随即岳群也出来了,看到班主就问:“怎了班主?”
“有贼?”
“啥贼?”
“在车旁鬼鬼祟祟,一晃就不见了。”
“是不是救急队的?”店小二道。
“什么救急队?”刘福禄问。
“就是打劫上富人的粮食救济逃荒的人的组织。其实就是本地组织的囤积居奇盲抬粮价的响马。”
“各地不是贴有府衙告示?”岳群道。
“哪能算啥,那只是贴给那些逃荒来的难民看的,即是他们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气力。”店小二道。
“前天我们可能就是遇到这些人了。”岳群看着班主道。
刘福禄点点头。
“原来他们就是在店里寻找客源的。我去找来他们问问。”岳群道。
“不必了,我们已经被抢了,再说这些地头蛇谁能惹得起,这里可是我们如意班的客栈,我们痛快了走了,他们怎么在这里再呆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上路了,出来天津闸口一带,有难民在一个地方领粥吃,听说是教堂里的洋人在赈灾施粥。
在另一个地方也是天主教在收留难民儿童。许多逃难来的家长就把自己的孩子交于洋人,让他们收留,给饭吃给衣穿还教学文化。
不一会见几个士绅模样的先生过来劝说灾民,让他们不要上了洋人的圈套,他们是以赈灾为幌子来腐蚀拉拢我们,这是他们的阴谋,如有子女者更应该谨慎而为之,不要让孩子被教主诱骗了去,是民心流失,道教横行。
我们饿死尚是小事,被洋人把心肝摘去才是大患。特别是儿童,他们智识未开,情窦未通,容易被异族蛊惑。若被洋人驱入“陷阱”之中,再也不能重新做人,我们要做有血气的人,要有民族之气节。
“是啊,那年天津教案,不是无数儿童被洋人挖去心肝了吗?”还有的人这样添油加醋。
有的人听了他们这些话就把刚刚送进去的孩子要回来了,还有的将粥倒掉,毅然饿着肚子上路而去。
刘福禄摸摸从客栈补满的车仓,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