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万念俱灰?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在突然发现妻子对他不忠好久了的时候,兴许就是这种感觉了。
那一天,他哪里都没去,就坐在家里的床沿边上,抽了一地的烟头。
离不离婚?这个问题,他想了一天。
他们有个上小学的女儿。离了婚,女儿怎么办?
他要去忙分厂的事情,没时间照顾女儿。把女儿交给妻子?他怕妻子把女儿给教育坏了。
最终,他选择了隐忍。
等女儿再长大一些,能够明白事理了,等分厂度过了危机,他再和这个女人算账!
但不能让女儿再跟着这个女人了,女儿会被她教的嫌贫爱富,更会被她教的不知廉耻。
他为女儿办了转学,让她去城里上学,住在爷爷奶奶家里。
儿子好好地把孙女送到他们老两口这里来,孙立海当然得问问什么原因。
孙继超没有隐瞒父亲,把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想法,都对父亲讲了。
因为不讲清楚,孙立海有可能不支持他。哪能随意就把闺女和娘分开的道理?
对闺女,他只是哄着说城里的学校比唐城量具的子弟学校教学成绩好,在城里上学,将来会更容易考上大学。
对妻子,他也是这样说的,别的只字未提。
妻子倒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反对。
孙立海却得到了儿子的嘱托,尽量不让孩子和她妈接触,母女间慢慢感情淡了,将来他们离婚,女儿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儿子执意要回到分厂去,孙立海没有阻拦。不但没有阻拦,还主动提出来,接替孙继超,去酒馆里帮高崎。
知子莫若父。这个时候,儿子内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他是知道的。
去帮高崎,可以为儿子留一条后路。
儿子在遭受妻子背叛的情况下,没有选择过激的行为,还可以考虑这么周到,说明儿子有度量。
有肚量的男人,才会走向成功。
尽管孙立海和高崎一样,并不看好孙继超回分厂的行为。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儿子想干什么,就让他去干,只要他能挺过这个感情上的关口就好。
做父亲的,只能默默地为儿子做着一切,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儿子,希望他从阴霾里走出来,仍旧是他那个充满阳光的儿子。
孙立海和高崎去南方,有一次会朋友喝多了酒,回到住着的旅馆里,没有忍住,才把这个事情告诉了高崎。
他告诉高崎的目的,无非是让高崎知道,他这个小儿子不容易,希望他能够理解他,能帮他一把的时候,尽量帮他一把。
高崎一直很敬重孙继超,把他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不用孙立海说,他也会这样做。
只是,他不知道孙继超心里,还承受着这种痛苦。承受着这种痛苦的同时,却又把自己的痛苦全部憋在心里,丝毫也不带出来,不影响自己的情绪,该怎么做还是要怎么做。
这的确是一条值得他尊重的汉子。
高崎开着他的小面包车到了模具分厂的时候,分厂的三个车间,前面两个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只后面他原来所在的那个三车间的机加工房,传出来机器转动的声音。
他把面包车停在分厂办公室的那栋二层楼前边,上楼去找孙继超。
对这栋小楼,他十分熟悉。
一楼最西面是财务科,挨着财务科的是会议室。再往东的一间,是综合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文书、分厂八大员,都混在这间屋里办公。
厂长办公室在楼上最里面,依次往外,是书记办公室,副厂长办公室。
再往东面,还有两间单独的办公室,分别是技术科和业务科。
高崎上楼,直接往里走,去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刘群生在的时候那个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一张大的老板桌靠后墙放着,后面高背皮转椅一边,立着一面一人多高的旗杆,旗杆上悬挂一面国旗。
有时候高崎上楼来找刘群生,看到那面国旗的时候就会想,这家伙净给国旗摸黑了,他也好意思悬挂国旗?
如今,刘群生总算滚蛋了,国旗还在。
老板桌对面的墙边上,放一排沙发,沙发前面,有个玻璃钢的茶几,那是刘群生招待客户,洽谈业务的地方。
过去分厂里的业务,都攥在刘群生一个人手里,楼下业务科就是个摆设。几个业务员都是靠关系上来的,没什么能力。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
刘群生让他们去签合同,他们就去,绝不多问任何问题,让去收款也是这样。总之,都是替刘群生跑腿的。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这些,就是左边墙边立着的,几摞铁皮文件柜了。
大部分的柜子没有上锁,只有靠老板桌那边,最上面一层的三个柜子锁着,只有刘群生有钥匙。里面放些烟酒和其他单位送他的礼品。
烟酒都是名牌,至于人家送的礼品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估计也不是很值钱。真值钱,刘群生也就不放在这里了。
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高崎给孙继超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他只好从办公室里出来,正碰到原来技术组的技术员郑勇,从副厂长办公室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
郑勇认识高崎,也知道他现在买卖做的挺好,就玩笑着和他打招呼:“高老板啊,你怎么有空回来,给我们弄活来了?”
高崎就问他:“孙师傅去哪儿了?”
他还是和原先在厂里一样,喜欢称呼孙继超“孙师傅”。
郑勇就告诉他说:“在三车间呢,一会儿就回来。不过,他回来一般也不上楼,在会议室里办公。”
高崎就奇怪问:“他跑那儿办公干什么?”
郑勇说:“那儿地方大,能容得下更多的人。”
高崎搞不明白,办公弄那么多人干什么,不嫌吵的慌?
他就问郑勇:“你不一直要调走吗,怎么还没走?”
郑勇笑着说:“我那不是要调走,是要辞职去南边打工。”
在高崎的记忆里,郑勇这时候早就不该在厂里了。他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国家分配工作,就分到了这里,一直嫌工资低,嚷嚷着要调走。
“啊,对,打工。”高崎就纠正自己说。然后就问他,“你怎么没走?”
郑勇说:“原来是要走。孙厂长来了,要我留下来,帮着他把分厂搞好,让我做技术副厂长,这不就留下来了。”
高崎就点点头说:“怪不得,升官儿了。”
郑勇就咧着嘴说:“哪儿啊,你当跟刘群生在这里的时候呢?当官就是为了让我干活,原来只是画个图纸,编编工艺,现在得下车间,还得跟着跑业务,忙死!”
高崎调侃他说:“你也是当官儿了,拿工资也多了呗。”
郑勇就无奈地摇头说:“厂里这么多工人,又没那么多活干,上哪儿拿工资多去?有时候还不如以前多呢。”
高崎不信,问他说:“那你还能留下来不走?”
郑勇的脸上就现出些木讷的神态来,顿一下才说:“孙厂长也和大家一样,拿不上几个钱。他说跟着你干,一月拿的钱,够在这里拿一年的。”
说到这里,他就又顿一下,出一口气才说:“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转了话题说:“要不你去楼下会议室等孙厂长吧?那边好多分厂的负责人都在,不过不是原先那些当官的了,不过你应该也都认识。”
高崎想了想,还是说:“我不过去了,我在他办公室等他。你碰上他,和他说一声,就说我过来了。”
说完,郑勇下楼,高崎又回了厂长办公室。
郑勇没有把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告诉高崎,因为他觉得高崎无法理解他留下来的理由。
其实,高崎心里明白,郑勇的心思,恐怕和孙继超差不多。
像他们这些三十大几的人,就像刘虹一样,赶上了那个燃情岁月的末尾,因为接受教育的关系,骨子里还是有那种无私奉献精神的。
而高崎这一代出生在七十年代末期的人,在他们眼里,已经是颓废的一代,自私的一代,再无法理解他们那一代人心里的那股激情。跟他讲奉献,或者讲为一个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处的目标活着,在高崎这一代看来,一定会以为他们疯了。
的确,孙继超的许多想法,高崎都理解不了,但他还是佩服孙继超这样的人。孙继超做到的,他做不到也不肯去做。
不过,他佩服孙继超,愿意为他做些什么,来支持他。
他一个干维修工的,在厂里的时候,和身为技术员的郑勇也很少有交集。郑勇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本事,他不知道。但他愿意傻乎乎地留在这个破败的工厂里,帮孙继超,就应该是个不错的人。至少和孙继超差不多,是愿意犯彪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
其实,正是有这些愿意犯彪的人,才支撑起了这个国家走向复兴的道路,让这个国家重新崛起。
这样的人,是值得他佩服的。
高崎想不到,他重生回来,无意间就改变了这么多人的人生轨迹。这让他心里又隐隐约约升起一丝不安来。
改变了这么多,这个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世界吗?
又等了一个来小时,孙继超才姗姗来迟。
高崎坐在那个老板桌后面的皮转椅上,双脚搭在老板桌上,冷眼看着孙继超说:“你把我给哄上来,然后就忘了这回事了是不是?你不知道高大老板我现在有多忙啊?我的时间就是金钱,你耽误我挣钱呢,知不知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