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渡大角河,再往西走一百多公里,便是特尔敦部的越冬草场。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数以万计的特尔敦人持续朝此地迁徙,使得越冬草场的帐篷已经多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就算帐篷再多,也看不见万马奔腾的景象,最多是三三两两的骑手在天边飞驰。
毡帐远离毡帐、牲群远离牲群,彼此冷淡地保持着距离,如同黄绿色大海上的一处处孤岛。
之所以会呈现出这般模样,一方面是因为赫德人的社会形态,另一方面则是生存所迫。
赫德人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层:
科塔——即脱产武士、军事贵族;
哈阑——意为黔首,贵族们的属民;
惕合儿——奴隶。
因为生存环境恶劣而凶险,所以黔首和奴隶的生活水平、政治地位并无差别。
大贵族的奴隶肯定比普通黔首吃得饱、穿得暖,甚至社会地位也更高——即便前者是奴隶、后者不是。
同时,社会的扁平化导致阶层流动性很不错。
毕竟一个赫德人今天可能是黔首,明天说不定他就会被掳走当奴隶,成功实现阶层跨越。
而哪怕是贵为“三大部”的特尔敦部,它的组织模式仍旧是“一群小军事贵族效忠于一名大军事贵族”。
一名小军事贵族再加上他的伴当、侍卫、属民和奴隶,就是一个微型部落。
而烤火者既是小军事贵族们的效忠对象,也是实力最强的军事贵族。
草场能承载的牲畜有限,赫德家庭必须得拉开距离放牧;距离的扩大又会使得统治成本激增。自然而然就会演化出这种松散的社会形态。
对于赫德社会而言,这是生存所需;但是对于统治者而言,这是权力的分散。
烤火者想要做出改变。他已经听说白狮正在“编户齐民”,他也想要像白狮那样重整特尔敦部。
可如今他的威望大不如前,尤其是失去祭天金人一事,已经招致许多非议。烤火者每每看到科塔们窃窃私语,都感觉科塔们是在取笑、讽刺他。
白狮的编户齐民本质是在压缩小军事贵族的权力空间——这点烤火者看得清楚。
不过游牧生活有一项特质:[牧民的财产要么长着腿、要么能用长腿的驮着,随时可以跑路]。
如果科塔们在烤火者这里过得不开心,他们随时可以带上全部身家拍拍屁股走人,换一个部落继续当科塔,或是干脆自己自立。
当然,这种形同叛逃的“搬家”肯定有手续问题,擦屁股也很麻烦,甚至可能引发诸部混战。
但是真到利益受损的时候,科塔们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所以烤火者不敢轻举妄动,他必须先稳住特尔敦部,再一点点从科塔们手中榨出权力。
想重建威望,最快的法子就是打胜仗。
对于赫德人而言,没有什么问题不能用战利品解决。如果不能,那肯定是因为战利品不够多。
而烤火者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目标。
“特尔敦子弟们!”烤火者威风凛凛走进大帐:“人到齐了吗?”
大帐内的科塔们不再吵嚷,纷纷向烤火者施礼。
烤火者召集科塔们议事,名义上是要“划分越冬草场”。
与帕拉图的协议已经没有任何约束力,特尔敦部再无须维持百公里缓冲区。
如此一来,等于特尔敦部凭空多出一大片丰饶越冬草场,科塔们都在眼巴巴等着烤火者给大家分肉。
烤火者环视大帐,先说起另一件事:“入秋那一仗,你我都在场,财货、女子没掠到多少,反倒累坏不少骟马。是我的号令有错,你们可以怪我。”
烤火者自行揭短,众科塔们也不敢随意接话。
“子弟们还是掠到不少东西的。”一名老成的科塔谨慎地说:“这都是烤火者你的恩泽。”
烤火者冷笑:“真正鲜嫩肥美的羊腿没吃到。一点点碎骨头和边角肉,哪够子弟们分?”
烤火者大帐议事的真正目的,科塔们心知肚明,但没人愿意表态。
还是烤火者的亲叔叔第一个站起来,直白质问:“烤火者,你就直说罢。打草谷,我们都愿意去,但是你得讲清楚脉络。就像马群随着头马走,你说明白往哪去,我们才好跟上你。”
“很简单。两腿人虽然吃了败仗,但还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烤火者粗声粗气地说:“刀对刀、箭对箭的硬拼,你我不一定能取胜,就算取胜也要死伤许多。”
特尔敦部的科塔纷纷点头。
三十年的颓势不是一场胜仗就能彻底扭转的,真要摆开阵势再打一仗,肯定是帕拉图人赢。
“所以咱们得走回祖父、先祖的路。要像狼群捕猎黄羊一样,先撕咬那些小的、弱的,避开大的、壮的。”烤火者呲着牙齿:“等小的、弱的都被吃光,大的、强的也就可以宰了……”
科塔们都觉得这话在理,但也都觉得烤火者说不出这套话。有科塔心中暗道:一定是烤火者的“额赤格”给他准备的说辞。
额赤格即父亲,烤火者的生父已经亡故,能被烤火者尊称为额赤格的只有那位三十年前逃到荒原上的“通译”。
“你就说怎么办罢!”烤火者的叔叔粗暴地打断侄儿:“别讲道理啦!”
“好!”烤火者也不磨蹭,他凛声道:“今年冬天暖和,牧草没全枯,马群掉膘不多,还有再战的余力,两腿人也决计想不到你我还会再出兵。
诸科塔回去点齐人马,今年越冬草场就按照出力分,出力多就拿肥的近的,出力少就拿贫的远的。没别的要说,掷豆定议罢!”
说完,烤火者一拍桌子,两名奴隶抬进来一尊金瓶和两只碗,两只碗中分别装着红豆和黑豆。
烤火者率先从两只碗里各取一枚豆子,走到金瓶旁边。“当啷”一声,一枚豆子从他手上落入瓶中。
其他科塔也依据身份和实力,依次拾豆掷瓶。
实力不够的科塔没资格掷豆,有资格掷豆的科塔也不允许弃票,每个科塔都必须选边站。这便是掷豆定议,简单粗暴但高效的赫德人的表决方式。
烤火者背对着金瓶,等到掷豆结束后才转过身来。
他上下摇晃金瓶三次,一口气将瓶内豆子倒入陶盘。
红豆和黑豆颜色分明,盘子里除了两枚黑豆,其他都是红的。
“天神见证!”烤火者大吼一声,狠狠砸碎陶盘,宣告仪式完成。
……
当特尔敦部开始集结人马时,百公里外的铁峰郡也在动员部队。
集结命令第一时间发往各军屯村。满载军械的马车隆隆驶出武库,紧跟在传令兵身后。
铁峰郡步兵团的兵器、盔甲原本是集中保管,如今已经下放到个人。
为了尽可能减小后勤压力,温特斯要求战士们自行准备两周的干粮。
一时间军屯村炊烟四起,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磨面、和面、烘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二连长巴特·夏陵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手下的光棍实在是太多了。
铁峰郡步兵团由投降的铁峰郡驻屯军整编而来。早在罗纳德少校征兵时,少校便刻意挑选没有家小的流民入伍。
因为没有家人拖累的流民更危险、没有家人的流民需要的口粮也更少。
新步兵团继承了这种结构,所以绝大部分士兵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日里,大家可以凑合吃一口。真到要准备两周干粮的时候,个个手忙脚乱——包括巴特·夏陵自己。
巴特·夏陵在村里走了一圈之后,当即叫停一家一户式的军粮制作方式。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他集中起来。二连长见过瑞德老圣人如何组织士兵烤干粮,他决定仿照那时的做法,统一为本连所有士兵准备干粮。
和面、磨面等体力活由男人做,精细活例如烘烤、调水交给二村仅有的几位妇女。
村广场搭起临时烤炉,众人齐心协力、挥汗如雨,气氛如同庆典。
看到这热热闹闹的景象,巴特·夏陵却突然感到一丝凄凉。
二连长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温特斯同样很忙。
处理铁匠行会的事情,温特斯全权交给铁匠波尔坦、绍沙翁婿去做。
作为一手创办铁匠行会的人,老铁匠波尔坦对行会知根知底。既然选择“来慢的”,那就没人比老铁匠波尔坦更适合操刀。
经过与老铁匠的交流,温特斯的视野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铁匠行会——所有行会谋取利益的核心都是垄断。而铁峰郡只可以存在一个垄断者,那就是新政府。
他安排夏尔和绍沙配合,对铁峰郡的所有行会进行暗中摸底统计。
不过这些事情都要为战争让路。温特斯安排好步兵团各连的集结路线,倒在床上睡不到两个小时,便又被夏尔叫醒。
附近各村的长老和公认擅长种地的农夫已经被召集到热沃丹,正等着保民官去议事。
说来无奈,面包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样一样做。
虽然战火近在咫尺,但是温特斯第一个要解决的还是暖冬导致的农业灾害问题。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件事甚至比防备赫德蛮子更重要。
暖冬虽然罕见,但不是没发生过。关于麦子提前拔节,农夫们七嘴八舌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例如在麦田里办集市。
一名圣克村的农夫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在麦田里办一场集市,麦苗拔节的问题就能轻松解决。
温特斯看似认真地听着,不时“嗯嗯”点头。其实他的心思早已经飞到荒原上,他的脑海里全是铁峰郡的地形。
相比于主政一郡,行军打仗才是他更擅长、更舒适、更有安全感的工作。
但他已经不仅仅是一名军人——还在狼镇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这场会议,博德上校也在。
对于温特斯的“叛乱”,博德上校不置可否,两人相处一如既往融洽,就仿佛温特斯还是远征军的百夫长一样。
温特斯也没有主动询问。
在温特斯看来,博德上校深潭般平静的外表下,恐怕是挣扎和迷茫:
拼死作战、被俘为奴,拖着残躯回到祖国,却发现祖国已死;两个新共和国究竟哪家能代表帕拉图,尚有争议;他的旧部已经竖起反旗,可正是因为这位叛乱的旧部,他才侥幸从荒原生还。
所有的情感和恩怨都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温特斯没本事开解上校,只能等待上校自己理清头绪。
温特斯请上校也来参加会议,上校没有反对。于是会议室的角落里多出一位默默聆听的独臂中年人。
博德上校就这样陪着温特斯,先开民政会、又听热沃丹市民请愿,接下来视察热沃丹仓储情况。
仓库还没检查完,城外传来消息——萨木金带着狼镇劳役营刚刚抵达市郊。
于是博德上校又同温特斯马不停蹄出城,去给萨木金交接“大劳役营”。
之前的时候,沃涅郡的战俘被打乱分配到各军屯村协助秋耕,同时也是用军屯村的力量监管战俘。
现在各村士兵重新集结,战俘也不能继续留在各村,同样要再次集中起来。
一摊子事情忙完,等温特斯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博德上校回到热沃丹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一整天上校都好像是温特斯的影子,几乎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许多人还以为这位独臂中年人是保民官的随从或是侍卫。
但这一天还没结束,安德烈和梅森正在驻屯所等着温特斯开会。
博德上校跟着温特斯参会,堂·胡安和莫里茨就没有出席——温特斯暂时不想让上校知晓两位维内塔军官的存在。
莫里茨中校本就懒得开会,堂·胡安则已经带轻骑进入荒原侦察。两人每逢投票必弃权,缺席也不影响决策。
发下去的战马该如何集中?辎重堆积地选在哪里?将近三百公里场的河岸线如何防守?是否要征召民兵……问题一样接一样讨论、决策之后,议题就只剩下一个:要不要向新垦地军团通报敌情。
“报个屁!”安德烈嗤笑:“不说军团那边信不信。他们要是反问[你们是怎么知道蛮子的动向],我们怎么回答?
‘另一伙蛮子告诉我们的。’
‘叛军勾结蛮子!剿他!’”
一人扮演两个角色之后,安德里总结:“妈的,最后一定是军团和蛮子一起打我们。”
“也不能这样说。”梅森学长无力地反驳。
“不能这样说?”安德烈冷笑:“我们是叛军,赫德人是蛮子。叛军打蛮子,谁死了军团都不亏。你瞧着吧!”
安德烈越说越激动:“要我说,不仅不该向新垦地军团通报,还应该想办法把蛮子往沃涅郡引。若论富庶,沃涅郡不是比铁峰郡富裕的多?让他们去狗咬狗!正好牵扯军团的精力,免得琢磨我们。”
“不用故意往沃涅郡引,猴屁股脸自己就会去。”温特斯沉思着:“上一次,他攥拳头打过来,吃了亏。这一次,他肯定要伸开手掌,多点进攻。让我们顾此失彼。新垦地的边境线有七百多公里长……哪一公里都不安全。”
听到这里,一直无言旁听的博德上校突然感慨道:“攻守易势了。”
温特斯、安德烈和梅森都看向上校。
博德上校苦涩地问年轻人们:“这些年来一次也没动过特尔敦部,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温特斯摇头。帕拉图陆军的决策流程,他们这些外来者哪里能知道。
“因为他们最老实、最听话。”博德上校颇为苦涩地说:“为了维持赫德人内部均势,我们打北岸赫德,放南岸赫德。那时候,边境线越宽越好,我们可以从任意一点出击。现在,轮到他们撕咬我们了。”
……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当温特斯、巴特·夏陵以及很多很多人正在废寝忘食地备战时,热沃丹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男人回到了他的家。
正在哄孩子睡觉的阿克西妮亚听到有人在敲门。
天已经黑了,只有浪荡的、想占便宜的醉汉会来敲她的门。
阿克西妮亚不做声,装成没人在家,但是敲门声不急不慢地继续响起。
阿克西妮亚有些害怕,她先是把两个孩子藏进衣柜,然后拿着火钳,小心地走到门边。
“谁呀?”她问。
“是我。”一个疲倦的声音回答。
阿克西妮亚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猛地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丈夫——伊万。
火钳掉在地上,蹦跳了一下,不再动弹。
没有拥抱、没有热泪、也没有笑颜,阿克西妮亚静静地站着。
十七岁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嫁给伊万。前一年的秋天,她的父亲......被她的哥哥和母亲用车辕打死。
于是阿克西妮亚沉默地从王桥镇远嫁到热沃丹。婚礼次日,新婚丈夫便将新婚妻子毒打一顿。生了孩子以后,暴力的次数少了一些,但从未停止过。
相亲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对高大挺拔的伊万或许有一些好感。但是现在,她已经没有爱情可言,只剩下生存的本能和对生活的习惯与麻木。
唯一照进生命的光亮是她可爱的孩子。若是没有他们,她或许早就已经死了。
阿克西妮亚有些认不出门外的人是谁:门外的人个子很高,但是很瘦很瘦,如同能被风吹倒的芦苇;后背有些不自觉地驼着,肩膀也垮了下去。
门外的人似乎是伊万,又似乎不是。
“我……”门外的人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艰难开口:“……你为我向保民官请愿了吗?”
阿克西妮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静静站着。
门外的人的喉结费力地上下翻动:“谢谢。”
有几滴滚烫的东西滴在阿克西妮亚的手背上,是眼泪。
滚烫的眼泪划过脸颊,坚强的阿克西妮亚咬着手背,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门外的人抱住阿克西妮亚,像是在发誓地说:“我……我再……再也不会打你了……”
“你说过这句话的。”阿克西妮亚痛苦地呢喃:“你以前也说过这句话的。”
门外的人浑身战栗,眼泪同样夺眶而出。门外的人抓起阿克西妮亚的手,放在胸膛的圣徽烙痕上。
阿克西妮亚听到那人发誓:“这是最后一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