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椅木柜横七竖八,立柱漆色斑驳,上角隐隐还能看见蛛网。
角落地上散落着不少已经腐烂发霉的草药,显然是离开之前落下的。
在那个沾满灰尘的木栅栏旁,身高九尺,头顶略秃的大汉,正抱着酒坛,虚眯着眼睛,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呢喃低语。
一旁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酒壶,全都空空如也。
“你小子,还挺能喝的嘛。”
周逸来到卫小肠身旁,笑着坐下。
卫小肠抬眼看清楚是周逸,眸中闪过一丝清明,很快又变得浑浊起来。
“嗝……”
他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行礼,却险些趴倒在周逸身上。
“见过……前辈……您终于……终于来了啊。”
周逸避开身,捂住鼻子,念头稍动,一旁的桌椅长柜飞起,灰尘四散,围成一圈,将卫小肠夹在其中。
人间七十二术之一——搬运术
也是适才山神庙中,那些充当诱饵的下道门的术道弟子,用来搬移塑像、功德箱的术法。
不同于武人或是术士修行到一定高度后,运用真气隔空取物的手法。
这搬运之术原本只需念头一动,便可搬移外物。
只要修为足够深厚,道行足够高深,所能搬运之物的数量与重量,几乎难以估量。
然而那几名“搬运派”的弟子,显然远未领悟搬运之术的精髓……连皮毛都未达到,竟然几人合力,才能勉强搬动一座神像。
也不怪搬运门早已沦为下道门,只能听命于御兵派这样的中道门。
而那位山神娘娘也一直在皱眉头,估计是纠结要不要出手。
不出手嫌吵,出手了呢,又掉份。
好在周逸可没那么多包袱。
不多时,卫小肠已被周逸隔空搬运来的桌椅木柜给围住,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又是一大桶水被周逸从邻家井中提起,从窗口飞入,来到卫小肠头顶,对着额头浇灌下去。
哗啦!
冰水刺骨。
卫小肠打了个寒颤,酒意渐醒。
眨眼间,他身上的水迅速凝结成冰,竟把自己冻成了冰人。
随后在他那一身得天独厚的真气沸煮下,升腾为水蒸气,宛如白雾缠身,丝丝缕缕。
配上他那高逾九尺的身量,狰狞面目,竟如神人下凡,金刚在世。
他终于醒了,随即通红着双眼,看向身前青袍葫芦的男子:“参见前辈。”
周逸手腕一抖,围绕着卫小肠的桌椅木柜悉数飞离,落在灰尘仆仆的地板上。
这间药坊便是让卫小肠魂牵梦萦、深爱至极的“盲女”所居之处。
可事实上,药坊主人一家于数月之前就已离开。
这里也从未有过什么盲女。
一切都是魔头所幻。
见卫小肠想要跪拜,周逸虚虚一托,将他捞起,冷哼一声:
“原本见你含冤不屈,忍辱负重,宁愿自戕也不想变成妖怪祸害百姓。
还当你是一条好汉。
没想到,竟是只会哭哭啼啼,借酒消愁,见人就拜,毫无男儿气概。
那晚真是救错你了!”
卫小肠身形剧颤,握紧拳头,眼里那抹哀色却并未消退。
他弯腰而拜,咬牙道:“卫某实在辜负了前辈的期望,还望前辈恕罪。
可我真的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不见了?为何走之前都不和我说一声?
明明之前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懂我。
可如今却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声。
除了师父,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这么看得起我……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放弃我。”
说话间,又是一串眼泪珠子,从卫小肠泛红的双目中涌出。
配合上他如今五大三粗,脑门光秃,面目狰狞的形象,看得周逸暗暗摇头……这画面未免也太违和了。
卫小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即便不是妖怪,也会被人当成妖……人。
念及于此,周逸便想直接对卫小肠说明真相。
告诉他那个盲女其实是假的,你们的爱情也并不存在,一切都是魔头入心以及长大以后过于寂寞空虚所分泌出的幻象。
他正要开口,就见卫小肠突然伸手擦干眼泪,咬紧牙关道:“还是我师父说得对!我要当将军,一定要当上将军!要是能当上将军,有了兵马和权势,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周逸怔了怔……我?
阿弥陀佛,小僧何时给你灌过这种毒鸡汤???
罢了,看你这副痴心模样,干脆将错就错吧,时间和距离永远是最好的良药。
“你能这么想……也好。”
周逸随口说道,正想转身,却见卫小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怎么?”
“没、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前辈和我那位师父真的好像。不过我那位师父是出家之人,一直很关心我,也不知现在何处,是不是还经常看书,还有没有侍女帮着洗头,挑嘴的他还吃得惯吗……哎。”
周逸停下脚步,注视着一脸思念忧愁以及伤感的卫小肠。
许久,他笑道:“我这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卫小肠二话不说,弯腰抱拳:“前辈请说,无论做什么,某都一定完成。”
“好。”
周逸道:“我想请你,帮我带一句话,送一道符,给一个人。”
卫小肠点头,随后面露好奇:“请问是何人?家住何处?”
周逸凝视着卫小肠,唇角上扬:“此人,名叫赵平生。如今乃是一介囚犯,正被关押于不良人衙署地底水牢之中。”
“啊?”
卫小肠满脸震惊,脸色变幻不定,握紧双拳。
过了许久,他咬紧牙关,拱手道:“卫某,敢不从命!”
“哦?你不怕死吗?不良人视你为妖魔,正在全城缉捕你呢。”
“我师父曾经给我讲过前朝王乘虎大将军的故事,他告诉我,王大将军出身草莽,全凭一个义字,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前辈屡救我性命,我卫小肠没有其它的本事,惟死相报!”
“善……”
周逸也不知该回什么了,你记性可真好,小僧自己都记不得说过这些话。
他掌心摊开,多出了两片榆钱叶子。
“大点的一片,是给你卫小肠的,权当你我相识一场的纪念。小点的那片,你替我转交给牢中那人,并且对他这么说……”
传音入密之后,周逸又看了眼卫小肠,转身而走。
“恩人且慢!卫某还不知道恩人尊姓大名!”
卫小肠子向前追去,却见青袍男子大笑着穿墙而过。
他怔了怔,鼻子一酸,长揖到底。
“行侠仗义,不图虚名,恩人也是一个好人,就和我师父一样……”
……
临近岁末,天气本该愈发寒冷。
可不知为何,广元郡连日以来,气温不降反升,就连街面屋檐堆积的冰雪,也都融化了数寸。
郡中老少爷们啧啧称奇,绝大多数百姓都将这番异象与城南城隍庙联系在一起,也让这几日里原本就已香火暴涨的城隍庙人气愈发旺盛,就仿佛新年贺岁已经提前到来一般。
广元郡一角,长街冷清,衙署寂静。
齐无华睁开双眼,长吐出一口少阳相火之气。
呼!
空气之中,竟孕生出一朵朵硕大如莲的火花,如真似幻,顷刻散灭。
可那灼热之意,却顺着他那口气向四面八方扩散,转眼间已经涌出冰雪消融的衙署长街,向全城悄然游荡。
在他身前,鹤发童颜的大长老董川弯腰垂首,毕恭毕敬地献上清水。
齐无华一脸理所当然地接过,漱了漱口,反手递回给董川。
这番场景,若是被御兵派任何一名护法或是弟子看到,定会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好在这间密室之中,就只有昔日的师徒二人,旁人自然无法得见。
董川迟疑片刻,小声问:“师父闭关一日,伤势可有痊愈?”
齐无华淡淡一笑:“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八成。”
董川眼底闪过惊讶,暗暗好奇究竟是谁把自己心中近乎无敌的师尊伤成这样,却还能让师父三缄其口,隐露恭敬。
齐无华道:“你把昨晚的情形,仔细说来。”
董川不假思索,叙说起来。
齐无华越听,脸色越是奇怪。
“师父,事情大致就是这样。那个杀害李长老的凶手,乃是一名罕见的魂气武人,可他武道路数实在古怪,高深莫测,却又仿佛曾在哪见过。”
齐无华沉默片刻道:“可还记得四十多年前,为师带你和老大拜访西地玄沙寺时,最后那名从佛像中走出的护法武僧?你所描述的那人躲避雨剑术的身法,倒有些像那名武僧。”
“啊!是啊!弟子怎么没想到!”
董川眼里浮起震惊。
随后他低声道:“不过昨夜那人的身法,似乎还要更加空灵莫测。”
“原来如此,定是也和那一位有关了。”
齐无华笑了笑,很快,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此事,勿对任何人提起,即便老大也不要说。道缘韦家的那两人可还好?”
董川表情略显复杂:“老大……派主下令,说要将韦业成与其侄女打散修为,关押囚禁,等候发落。好在师父闭关前及时传音,弟子才得以将二人抢下,护住修为,关入水牢。不过老大一系,对此已是极其不满。”
齐无华目光闪烁:“此子戾气已是越来越重了……”
他正想要说什么,忽从远处地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念诵声。
“什么声音?”
董川道:“是一名之前被关押的不良人,此人也是荒唐,因一桩秘案,咬死口说是一名年轻高僧斩杀大妖救下了他,被当成失心疯,被囚已有数月。”
“年轻高僧!”
齐无华心里浮起一丝窃喜与期待:“快,快将那名不良人带来,为师有话要问……”
话未说完,齐无华停了下来,目光闪动。
却是耳旁响起一阵熟悉的传音。
“弟子李顺,求见师父。”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