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这个位置的他,很清楚自己将弗纳尔软禁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最好的是这个儿子心灰意冷放弃帝位,最坏的则是篡位谋逆,杀掉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半个月以来,帷塔伦的种种异象都在提醒着海因里希二世,弗纳尔选择的是后一个。
“是吗,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多活一会不是很好吗。”
弗纳尔缓缓拔出腰间的剑刃,眼底泛起一抹血色,不属于人类的气息从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海因里希二世却恍若未见,摇头道:“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死去,人老了,懒得跑了,你是什么时候和奥兹玛关联上的?”
“忘记了,可能是我睡了哪个女人,又可能是我杀了某个人,祂的权能范围非常广泛,与混乱沾边的都可以被祂所察觉到,再加上我是个大皇子,所以就注意到我了吧。”
不经意的迈步前进,窗外雷光晃过弗纳尔手上的剑刃,晃的寝殿内部一片白茫茫,他望着海因里希二世,难得有耐心的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海因里希二世凝视着弗纳尔,他有很多问题,比如说尼尔向他报告的有关暗精灵的勾结,弗纳尔与格林公爵妻子的算计,但临到了却是一句都不想问,脸上的疲倦越发深重了起来。
“既然你问了我,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海因里希二世没有问题,并不代表弗纳尔没有,他有最后一句话,想问自己这个曾经的父亲:“赫伦皇帝的获得精灵所赠予的秘宝,在哪里。”
赫仑皇帝的精灵秘宝。
海因里希二世听到这个问题,微微错愕,随即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你想要?”
“对,我想要,精灵拥有着万物的眷顾,较之暗精灵更为悠久的生命力,无穷无尽的知识,我在文献中曾经看到过,祖父他想要复活自己的家人,因此才去寻找格兰之森的精灵。”
弗纳尔贪婪的目光,似是穿透了面前的海因里希二世,看到了那片广袤而深邃,道路永远在不停变化的格兰之森,即便是佩鲁斯帝国,也没有去招惹过那些精灵,可想而知,那些精灵究竟有多么的神秘。
拿到秘宝之后,他就有了再度潜藏力量等待机会的来临,并这足以摆脱奥兹玛的本钱,弗纳尔从来都不是一个受制于人的性子,他谋划了这么多,自然不可能只是想要老实的当一条狗。
可是,他这一次没有算准。
“如果我告诉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秘宝,你该怎么做?”
海因里希二世反问了弗纳尔一个根本未曾想过的问题,因为所谓的秘宝并非空穴来风的坊间传闻,而是确实存在于文献中,只是,那一本文献的后半部分,被人刻意的隐去了,将答案抹得干干净净,不给后人查阅的机会。
可是这所谓的秘宝,使得帝国两代皇帝皆得长寿,这是德洛斯帝国不容置疑的事实。
但此时弗纳尔却从自己的父亲,海因里希二世那里得到了一个叫做‘没有’的答案,这种遭受欺骗的感觉,让他心中怒气勃发,眼神愈发冷酷了起来,似是警告的道:“把它给我,我可以不杀你。”
“你还是不懂,当初你的祖父赫仑,根本没有从精灵那里得到什么秘宝,他在那场旅程所获得的,不过是在格兰之森的湖畔,望见了一个精灵少女流泪而已,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宝物,又不是吟游诗人的故事,遇到就必然会有所收获。”
晦暗开裂的指环,像是不起眼的废铁,萦绕在海因里希二世的食指上,没有人知道当时赫仑去格林之森时,戴的正是这枚戒指,而所谓的精灵秘宝——
“不可能!”
海因里希二世的思绪,随着弗纳尔一声怒吼而中断,锋锐的剑尖刺穿了他苍老的皮肤,粉碎了心脏那原本就十分微弱的跳动。
殷红的鲜血打湿了海因里希二世的衣服,明明是生命中最为脆弱的时刻,但这位老迈皇帝的手掌却是一改衰弱无力,带着血迹抓住了弗纳尔的肩膀,眼神涣散的自嘲低笑道:“做的越多,便会失去越多,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无论再怎么延缓,所谓的眼泪注定是会干涸的。
而他海因里希二世,因为这所谓眼泪蹉跎了多少的时光,为了心中那可笑的念头,浪费了多少次机会。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在不可阻挡的死亡笼罩下,海因里希二世毫无留恋的合上了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食指上那个满是裂纹的宝石,彻底一分为二坠在地上,指环则是化作铁砂落了一地。
任凭外界天摇地动,坐在书桌面前的赫伊德,都未曾去在意,而是取出了那本有关于精灵之泪的书籍,将其中夹有罗赫情报的书签取出来,继续看了下去。
这对于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的赫伊德而言,不过是复习,但唯有拿着这本书的时候,赫伊德才能看见自己祖父,乃至于此刻变乱中心,赫仑帝宫中父亲的身影。
不同于弗纳尔看过那本在中央图书馆内部,那被刻意隐下了关键部分的抄本手记,赫伊德这一本是源自于格林宅邸的书库中,赫仑皇帝手记的原本。
抄本手记中的答案,被赫仑皇帝亲手撕毁灼烧,在烈焰中化作了飞灰,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这位德洛斯帝国的建立者,将答案留在了格林宅邸书库关于人文一栏的角落里。
赫伊德曾经指示巴恩,在无人发现的时候,将这本手记从格林家族的书库中带了出来。
然后,他在其中赫仑最后的答案。
我找到了精灵。
在经历了迷宫树海的无限变化,打败了一堆劳什子牛头人,锤翻了那个叫什么乌塔拉的家伙,进入内围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精灵。
我问这些尖耳朵的家伙,是否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药,亦或者魔法,但他们居然对我摇头。
我拥有了力量,拥有了大陆上最为强悍的部队,昔日佩鲁斯的辉煌几乎尽握于我的手中,完成了觉醒的我,自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完不成的事情,至少,不会再像曾经那样无力痛哭。
我认为有,那就一定要有,不可以没有,不可以拒绝我!
我强迫他们,拔出了剑架在这些家伙的脖子上,看着他们那愤怒的眼神,我无比清晰的认识到,所谓的精灵也不过是与凡人无二的生物。
他们会痛苦,也会愤怒,会因为族人被我用刀架在脖子上流血而悲伤,会无能为力。
我从不惧怕争斗,跨越了诸多困难,无论什么样的敌人,终究都会倒在我的面前。
所以精灵们的愤怒也好,牛头王的怒吼也罢,都是我最为熟悉的事物,如果打败你们就能让你们臣服我,交出东西的话,那么我就将你们全部打趴在地上好了。
一遍不够就两遍,十遍,二十遍。
无视了被我以刀架在脖子上那个女性精灵的痛苦,在众多‘敌人’的环绕下,我心中杀念已起,准备斩下这个女精灵的脑袋,用暴力让这些长耳朵明白,什么叫做服从。
可是——
“不要杀她,不要杀掉我的妈妈,姐姐说过这样是不对的,你们人类为什么永远只会用刀来解决一切呢!”
挣脱了许多年长精灵的束缚,一个精灵族的小不点跑到了我的面前,他的个子很小,眼神里带着一股倔强的意味。
“那么,交出让人复活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好,我也想和我的家人团聚,可是这个世道让我除了刀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我仅存的女儿也被魔法师杀掉了,你能懂我这个人类的想法吗,精灵啊!”
我愤怒的,毫无理智的朝着无关的人发泄着,我自己甚至都不明白想要什么,真的是复活吗,真的是想杀掉这些精灵吗,还是说我只是想要找个对象倾诉,想要撒娇?
不,我想要的只是作为一个人的感觉。
我是一个人,一个强欲,
与这个小个子的家伙相互对视着,我将手中这个精灵女性扔到一旁,在所有人惊呼和愤怒的情绪中,拎起了这个小家伙的衣领:“有吗,还是没有?”
这些精灵那种躲藏的目光,还有想要守护什么的坚定神情,让我即便在不理智的愤怒中,也察觉了他们没有说实话。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姐姐应该能解答你的疑惑,你不要伤害大家,我带你去找姐姐。”
在许多精灵的斥责中,小家伙正面回答了我这个问题,那种真挚和倔强,是我很久没有在别人眼睛里找到的东西了,除了罗兰,但那个蠢货只知道骂我脑子出现了残疾,老子和他没话可说。
就这样,我随着小家伙走,格兰之森看上去很小,其实比我占据的帷塔伦行省领域还要大,用魔法师的词汇来说,就是一种叫做空间魔法的厉害技巧。
从白天走到夜晚,连续了行进了七个日夜,我在小家伙的带领下,终于在一处不知名的湖畔,在月色下见到了他说的姐姐。
我和这个少女精灵隔着大湖,依靠着比鹰隼还要锐利的目光,我可以看清对方的神情。
我很意外。
因为这个少女在哭。
像是珍珠般的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犹如天上悠远清冷的月光。
我很熟悉的把戏,有的魔法师在精神抵达一定的境界后,就可以化为实体拥有种种难以想象的能力,很擅长洗脑感化。
但这种把戏对我无效,踏入觉醒的我早已超凡,意志几乎凝成实质。
“我问你,你有能让死人复活的东西吗!”
喝问声在湖面掀起圈圈涟漪,我的意志让平静的空气无风起浪,化作警告想要将那个哭泣的精灵少女吹倒在地。
但没有人回答我,在我愤怒的那个时候,精灵少女随着我的意志化作了虚无,小家伙也从我的身边消失了,取而代之我在愤怒下所看到了,毁灭所能带来的真实。
湖面中倒映着星星,星星放大便是广袤的大地,在大地上生活着很多生命。
时光不断地转动着,这片大地出现了一个叫做赫仑的家伙,他挥舞着刀兵,在战争中随着自己的父亲起家,杀戮,征伐,享受着人类独有的那种胜利果实。
他杀掉了魔法师的女儿,父亲,杀掉了无数与自己敌对的,佩鲁斯之人的亲人。
铁蹄踏过草原长河,兵燹所到之处,一切都尽数化作了灰烬,而在那些灰烬之中有着无数的人重新站起,没有面貌,躯体不过是一捧灰而已,但赫仑知道他们在看着自己。
无所谓,敌人而已,即便是死而复生,赫仑也不会有任何愧疚,他举刀继续杀了过去,他的心智不会被动摇,非我即敌,而敌人统统都该去死!
灰烬中的人倒在赫仑的刀下,暴力就是可以摧残一切赫仑不愿意见到的事物,他所向披靡,被这片世界所钟爱,斩杀了无数的敌人。
这一次他的女儿没有死,活了下来,他最早的妻子也陪在他身畔,可是赫仑与她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没有人带走她们,没有人杀死她们,可是她们却无法与赫仑再站在一起。
那个叫做赫仑的滑稽家伙,一个人在灰烬之中打滚,他将所有东西都杀了,看不顺眼的事物都毁掉了,可是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情。
作为战士的他可以毁掉所有的一切,但从兵燹焚烧的灰烬中,是无法得到任何事物的。
断绝了一切的循环,暴力冷对一切,在这片灰烬的土地上,没有一个人类敢接近他,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命,大家出生不会是只为蹂躏杀死敌人而存活。
生活的本质,就是生活。
当赫仑舍弃了生活,断绝了所有一切他认为是敌人的生活,那么最后生活也抛弃了他,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是人,她们深爱着赫仑,却无法在灰烬中生存。
赫仑在不断制造灰烬的过程中,同时也推走,并杀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复仇和杀戮的过程中,什么都没有诞生出来,就连原本爱自己的人那份心意,也被赫仑在无意间亲手杀掉了。
“你是脑残吗,赫仑!”
恍惚间,罗兰拉起了赫仑的领子,一双黑色的剑眉扬起,坚定不移的道:“我们起兵,是为了再造一个国度,粉碎过往的腐朽,给大家一个安静生活的地方,大家都失去了亲人,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终结战争。”
“人,不是过去的奴隶!更不是仇恨的俘虏!”
“我们是为了明天而战斗的!”
说着,罗兰一拳砸在了我的脸上,将我直接从灰烬里抽飞了出去,重新扔在了那片湖泊的旁边,我的裤子和鞋子都被清澈的湖水打湿了。
没有了干巴巴,还灼烧着我肌肤的灰烬,像是从窒息中得到了氧气,我大口大口的呼吸了起来,将整个人都投入了湖里。
原本被杀戮冰结的眼眶,被湖水打湿,我那焦急而烦躁的心灵,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它们代替了我的眼泪,为我死去的妻子,为我死去的女儿流淌在这片大家都很悲伤的湖泊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飘了起来,平躺在湖畔的中央。
手中那女儿赠予我的翠玉指环,倒映着周遭一切的景色,只是这里并没有什么精灵少女,小家伙还在担心的站在湖畔看着我,他嘟着嘴,脸上流露着对我的关切之情。
脑海完全放松了下来,我在恍惚中听到了天地的声音,望向了手上那枚女儿赠给我的生日礼物,终于明白了我想要什么,明白了我的义务,是不是被安排好的,已经无所谓了。
我要缔造一个帝国,一个镇压所有变乱的大帝国!
我要让和平重新呈现在这个时间,我要让泪水不再流淌,我要清算自战争以来所有的一切!
我,是赫仑皇帝!
赫伊德手指摩挲过祖父的笔记,看向了下面一行,也是这本手记的末尾,那显然不同于之前笔记的文字,带着坚韧不拔,果敢勇毅的笔锋。
和平诞生了那片湖,湖里是人们在战争中悲伤而蜕变的泪水,也是满载的无尽生命。
湖水终究会干,就如同眼泪一般。
和平会逐渐抚平人们心灵的伤疤,再度到来的伤害也会以高温,蒸干这片由我们曾经奋斗过的,象征着和平与繁荣的帝国。
未来的孩子们啊,不要寄希望于不变的和平而寻求湖的力量以求长生,也不要妄启战端而毁灭和平。
坚定自己的道路,相信着作为人的自己,一路走下去吧。
——罗兰·格林。
就在赫伊德重新翻阅完这本手记,将之合起放好的时候,忽然他的书房被管家所敲响。
“什么事。”赫伊德从容的将书放在桌案的最明显处,没有去隐藏,而是带着一份心灵的静谧询问。
“殿下,皇帝陛下的使者,正在客厅等候。”
赫仑帝宫之中,海因里希二世干枯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笑意。
弗纳尔与奥兹玛有所关联,泰伦斯拉拢掌握军队的大臣,虽然有些出乎了我意料之外,但终归都是我给他们放的权。
唯有你,赫伊德,我从来没有专门给过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去和他们争吧,我的小儿子。
我们传承的血脉,从不因争斗而熄灭,如果你是真正继承了这个帝国的信念。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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