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白进入敌军营地的时候,长安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是个小个子,面色看起来颇为英俊。这厮很白,草原上难得会有肤色这么好的人存在。如果不是他的面孔迥异于夏朝人,恐怕扔在人群中,都不会相信他是个匈奴人。
但他确实是匈奴人,匈奴使节团的一员。
当他到达长安城的时候,长城北门前,二皇子云野已经率领大夏朝文武百官在此等候了。
而武统皇帝,则在宫城前等候。
作为皇城帝都的长安,是一座城中城。从外到内依次是皇城、帝城、宫城和禁城。皇帝宫禁,就是这么来的。
原本朝议是由三皇子云景代替皇帝迎接,而且是在渭河桥前等待。可在得到匈奴使节到来的消息时,皇帝忽然改变命令,让并不受百官待见的二皇子去迎接。并且将迎接的地点,改在了皇城北城。
这是云野出生这二十年来,第一次享受被百官拥护的待遇。
今天,他穿着尚衣局给他缝制的红色王服,那三爪的红龙昂首冲天,似乎预示着蛰伏了近二十年的二皇子,要一飞冲天了。
长安城内大道九纵九横,而这北望门,就是高祖皇帝亲自题写的。
长安失地三千里,北望王师又不归。安得虎狼八百骑,不到瀚海誓不回!
当年高祖尚未起兵前,匈奴人已经多次南下烧杀抢掠。高祖之所以起兵成功,更多也是因为原来长安所在的凉国大举反击匈奴失败,国内空虚,久居关内的高祖这才起事,一步步成就伟业。
这也是大夏建国之初,面对匈奴来犯,大夏朝堂惶惶不安,一片和亲之声。可一旦大将军说“可打”,高祖立刻下决心打这一战。
上面那首诗,就是匈奴使节来大夏求亲的时候,高祖愤慨之下写的。
诉说的,就是夏朝建国前的中原王朝,一次次王师北伐,一次次王师不归。
茫茫漠北,成为中原将士埋骨之处,肥沃了匈奴人的牧场,健壮了他们牛羊战马!
北望门,由此而来。
时至今日,经历大将军大败匈奴,匈奴退守漠北深处,再到天狩之变,匈奴南下,这三十年的你来我往,似乎有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在里面了。
可今日武统皇帝让百官在北望门前迎接匈奴使者,似乎也预示着,武统皇帝对于北征匈奴,还不死心。
北往门外,严文渊一脸担忧的看着二皇子,生怕他不懂礼仪,冲撞了匈奴使者。
不过在火光的照耀下,单从侧脸看,二皇子的脸色还算平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他总归不放心,谨慎的上前,小声道:“二殿下,一会匈奴使节到了,还请尽快迎至朱雀门,不要让陛下等太久了。”
云野眼珠子一转,余光看了严文渊一眼,又看向前方,什么都没说。
但就这一眼,严文渊浑身一震,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此刻北望门前火光璀璨,城门外恍如白昼。但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被其他人关注到。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翘首北边的夜色中,等待着匈奴使者,白狼王,呼延启。
终于,在众人期盼的日光中,一匹马冲破黑夜的笼罪,来到了北望门下。
那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比云野要大些。他散着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可剩下的半张脸,却浮现出一抹冷漠的神色。
青年穿着兽皮缝制的皮革战衣,腰间挎着马刀。胯下是一匹纯青色的战马,收缰勒马之时,战马前蹄跃起,不断嘶鸣。
那一瞬间,掩盖他面容的长发散到一边,露出一张带着刀疤的脸。
就一眼,云野以及百官都知道,这是一个上过战场切经历过生死的勇士。
等到战马站稳,立刻有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上前:“大夏朝二皇子,携文武百官恭迎匈奴使节。陛下已经在禁宫前等候,还请使节入内。”
说着,将身体错开,让身后的云野站在主位。
他没有确认对方的身份,或许这张脸足以说明一切。
云野上前一步,斜着头,看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匈奴使节,一言不发。
匈奴使节坐在马上,不下马,不开口,也看着二皇子。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这时,一边的礼部侍郎卓飞青上前,皱眉道:“阁下是匈奴使者呼延启”
青年终于转移目光,看向卓飞青:“那是我爷爷。”
不是使者!
“那使者呢可在后面”
青年没有回话,而是看向云野,仔细打量。
说实话,云野继承了匈奴血统更多一点。不满二十岁的他,是当朝皇子中,最高的一个。魁梧的身材,坚毅的棱角,更符合匈奴人的外表。
云野皱眉,然后看向青年腰间的马刀,眼睛亮了。
他指着马刀道:“那是你的刀?”
青年低头看了一眼,抽出刀身,舔了一口。
“这是大狼王栾提柯大人赐予我的战刃。”
火光的映衬下,马刀闪烁着橘红色的光芒。
栾提柯?那可是匈奴四狼王之一的金色黄狼,与此次出使夏朝的智慧白狼呼延启,以及另外两名匈奴首领,共称为当今匈奴的四狼王。
黄金狼王的马刀!
“你的刀我很喜欢。“
云野看了眼,把自己的佩创递出去。
“这是我父皇赐予我的佩剑。’
意思不言而喻,要和这个匈奴青年换兵器。
这绝对出乎的匈奴青年的意料之外,但很快回神,冷哼道:“你们的兵器花里胡哨。除了河西三州的陌刀,都没什么用。”
佩剑悬在半空中,云野不知道该收回来,还是该继续保持送出去的姿势。
场面再次尴尬起来。
卓飞青叹息一声,虽然不清楚二皇子换剑的目的,但眼下这个时间,显然不合适。最重要的,匈奴使节不见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武统陛下还在朱雀门前等着呢!
他再次上前道:“二殿下,还是先请使者入内觐见的好。”
使者不在,可卓飞青依旧说使者,自然是要云野开口问了。
云野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匈奴青年,收回佩剑,冷声道:“既然匈奴使节是你爷爷,那他人呢”
青年没有回答,他看向北望门,嘴角流露出不屑:“北望门北望王师又一年!你们南人真是虚伪,明明恨不得杀了我,可还要对我笑脸相迎。”
这次包括云野,文武百官都变了脸色。
有些话,不说出来,哪怕是事实,也不会去当真。可有人揭开了这层窗户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至少,跟随云野来的众多文武,都是脸色铁青。
卓飞青再次上前:“和亲一事,是你匈奴先提出来的,我大皇帝体谅天下生灵,这才应允。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尊驾要是还不想进城,那我等只能回复陛下,说使者还未到,明日再来迎接!”
一个礼部的官员,敢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是要有胆略的。
卓飞青是礼部侍郎,位居礼部尚书宋清芳之下。但他和兵部尚书杨廷益都是高祖天命三年的进士,同时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没有外放地方任职。二十多年下来,自然相互沾染了对方的习气。别的不说,杨廷益这个兵部尚书,可能是大夏立国以来,最知书达理的了。
反观卓飞青,就有点武将的秉性,略显耿直。
而身为兵部侍郎的严文渊,就缺少了些许胆量豪气。
云野看了严文渊一眼,冷哼道:“卓大人,我看这兵部侍郎应该您当才对。”
二皇子自然没有权力左右朝廷的人事调动,何况是六部的侍郎一职?
但严文渊还是脸色绯红,一脸尴尬。
终于,卓飞青打破了局势:“二殿下,先把使者迎至宫城。”
云野点头,看向匈奴青年:“白狼王呢?”
这并不是正式的称谓,如此正式的场合说出来,自然不合适,可云野却说了出来。
青年第一次认真打量云野,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一抹喜色:“你是栾提速弥姑姑的孩子?”
栾提速弥,匈奴大单于栾提扎赫尔的妹妹,也是匈奴迄今为止,唯一嫁给中原人的匈奴皇族。
当年大将军北伐,饮马瀚海而返,成为第一位踏足匈奴腹地的中原将军!
也是这一战彻底打疼了匈奴人,改变了大夏朝与匈奴人的军事力量对比。千百年驰骋漠北的匈奴人,第一次向中原皇朝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献上了匈奴公主求和。
那个人,便是被称之为“草原之花”的栾提速弥。
而云野,就是栾提速弥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云野顿时怒火冲天。
在夏朝,他母亲就是一个禁忌。
因为身上流有一半的匈奴血液,云野从小就不得皇室喜欢。不管是他的爷爷高祖天命皇帝,还是他的父亲武统皇帝,更不要说后宫的的妃子、他的兄弟姐妹,以及文武百官了。
或许,他们从没有记得,武统皇帝还有一个二皇子。
特别是八年前的天狩之变,漠北三族围困燕然城,他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往日里最多是不理不睬的弟弟妹妹,却开始对他恶语相加,甚至拳脚相向。武统皇帝从来不管。如果不是念着他身上还有一半的云家血统,恐怕杀了他都有可能。
那是一段悲惨的回忆,却也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有一个人对他很好。
只是,随着天狩之变,他也不在了……
忽然听到母亲的名字,让云野想起了太多,他的双手紧握,松开,再紧握,最终松开。
他仰起头:“是我。”
匈奴青年终于认真起来,他翻身下马,朝着云野单膝下跪,右手握拳,指背紧贴在左胸口,头低下。
“匈奴右骨都侯呼延罗,见过右贤王!”
右贤王?
云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瞳孔紧缩,惊怒道:“放肆!我是大夏的二皇子殿下,什么右贤王,你什么意思?”
呼延罗却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自然是南朝的二皇子,可也是我大匈奴的右贤王。”
他站了起来。
“匈奴使团此次南下,除了替大单于迎娶南朝的公主,也要将公主和右贤王大人一并接回草原!”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云野,根本想不到,匈奴使节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呼延罗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震撼,继续指着“北望门”三个字道:“从此刻起,这里不叫北望门。栾提柯大人说了,匈奴是草原的狼,是翱翔的雄鹰,南朝人不过是我们圈养的牛羊。只要我们想,就可以予取予夺。所以他说了,这里,就叫羊圈门!”
说着,拉过云野的手,走进了大夏帝都,长安城。
“我现在只不过是进羊圈而已!”58xs8.com